濹东绮谭 作后赘言

我写了一篇关于向岛寺岛町的花街柳巷的见闻记,并为它起名为“濹东绮谭”。

这个濹字原本是林述斋(18)为叙述隅田川时胡乱生造的,他的诗集中有一本题为《濹上渔谣》,那还是文化时期(19)的事。

幕府瓦解之时,成岛柳北(20)搬出了下谷和泉桥路的御赐宅邸,而把向岛须崎村的别墅作为自己的家,从此之后,他的诗文中大量使用濹字,之后,这个濹字再次为文人墨客广泛使用,但是,到柳北死后,不知不觉中又成了人们所不熟悉的字了。

物徂徕(21)把隅田川写成澄江,还有的诗人把天明时期(22)的墨田堤写成葛坡。明治初年诗文最为流行时,小野湖山(23)认为向岛这个词不顺达雅致,根据其音想出“梦香洲”三字,但是没隔多久即被人们遗忘,现在向岛的妓街区有家叫“梦香庄”的专供游客带情人同居的旅馆,不过,这个名字是否出于继承小野湖山风格之心,就不明所以了。

寺岛町五丁目到六七丁目这个狭长的地带在距离白髯桥东面四五百米远的地方,也就是说,它在隅田堤的东北面,要说是濹上总觉得离得太远,所以,我决定称之为“濹东”。《濹东绮谭》刚脱稿时,我曾经直接取地名《玉井杂抄》为题,不过,之后又略有所思,才用了当今社会上人们不熟悉的“濹”字,以期使之显得古朴雅致些。

我在十多年前与井上哑哑子永别,而在去年春天又听到了神代帚叶翁的讣告,此后,关于小说命题方面的意见,就没有可以求教的先生,也失去了可以畅所欲言交谈的对象。倘若帚叶翁还在世,一俟《濹东绮谭》脱稿,我就会立刻跑到位于千驮木町的老先生的寓所麻烦他阅读指教的。这是因为老先生比我更早地熟知“迷宫”的情况,并乐于将此告之他人。老人在与他人交谈时,不时会提到那个地区的情况。他先向身边的人借支钢笔,从蝙蝠牌烟盒里抽出里面的烟卷,在烟壳纸背面画上一张从市区到“迷宫”的地图,顺便记下巷子的出入口,又说明岔道这边可到哪儿,又和哪儿相连,一切他都了如指掌。

那一阵,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在银座尾张町的拐角处遇到这位老先生,他不肯利用咖啡店和茶座来与客人会面。待等候的客人来后、正式开始交谈时他才上饮食店入座,在这之前,他总是站在热闹的大街上的一个角落里,算着时间等待预约的客人到来。有时,客人竟未前来赴约,白白地让他浪费了时间,老先生也决不会因此生气难过。因为他伫立街头并不仅仅是为了等候约定的来人,其实他很喜欢利用这个时间来观赏大街上的景致。他生前常常让我看的那本笔记本的某年某月某日的条目里记载着在何处观看、从几时到几时之间,路上走过的多少个妇女中穿西服的占多少,女招待打扮和老爷打扮结伴行走的有几对,为要钱财上门献艺的有多少。这些都是他在大街角落里,在咖啡馆门前的树荫下伫立着等人时用铅笔记录下来的。

在今年秋老虎闷热最甚的一天夜里,我在玉井稻荷神社前的巷内漫步时,可能从一家是杂烩店的门帘中跑出来一位抱着三弦上门献艺的姑娘,她十七八岁,模样俊俏,亲热地叫了声“大叔”。

“大叔,您也到这儿来玩吗?”

起初,我一点儿也记不起她是谁,可是,后来从她露出犬齿微笑的嘴角,忽然想起四五年前我和帚叶老先生曾在银座的小街上和这姑娘说过话。老先生从银座回位于驹込的住处时,不是在尾张町的四辻便是在银座三丁目的松屋前等候末班电车。这时候,他总和同样站在车站上的卖花姑娘、算命姑娘、上门献艺姑娘们交谈,上了电车后,只要对方不回避,他就继续和她们谈下去,所以,我和这个姑娘其实早就相识了。

我在银座的小街上常常见到这位姑娘的时候,她还是个不拿三弦琴的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左右两只手上各拿着两块竹片,头发分成两绺梳成桃形顶髻,一件黑领子的长袖和服里面再穿一件红色的衬领,系一条红色的腰带,黑色的木屐带上似乎也带点红色,从那副打扮上看,她不是专唱义太夫调(24)的女演员便是近郊花街柳巷里的雏妓。她那张早熟的细俏的脸、修长的脖子和苗条的身材,也是上述两种人最常见的典型模样,看来这取决于她的身世和性格,恐怕是无须再打听的吧。

“完全长成个大姑娘了,真像个多才的女艺人呐。”

“嗬嗬嗬嗬,见笑见笑。”她边说边把扁平的头簪重新插进岛田髻的底部。

“哪儿的话。你不是在银座献艺的吗?”

“不,我现在已经不去那里了。”

“还是这一带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