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3/6页)

于是,他喝了两杯“180度”后说:“那我干脆不让开枪!也不让动刺刀!让宪兵队去对付他们吧!”

“你一定得做你必须做的事!你自己明白!”

不明白!此刻,卡尔·约瑟夫心里确实不明白。他喝着喝着很快就兴奋起来,进入了一种敢作敢为的精神状态:拒绝服从命令,离开部队,赢一大笔钱。不能再让死尸躺在他人生的道路上!

“离开这支军队吧!”马克斯·德曼特曾经对他这样说过。少尉扮演一个怯懦者的角色已经太久了!他没有离开军队,却被调到这个边防驻地来了。现在是结束这一切的时候了。他明天不是就要被降格成一名高级卫兵吗?后天,特罗塔也许还得到街头去值勤,回答陌生人的问路呢!荒唐啊,和平时期士兵所扮演的角色!永远不会再有什么战争了!他们将会在这些军官食堂腐烂下去!但是他,特罗塔少尉,谁知道呢?说不定在下个星期的这个时候,他已经坐在“南方”的某个咖啡馆了!

他急切地、大声地对瓦格纳上尉讲了这一切。有几个伙伴围着他,听他讲。有几个根本没心思去打仗。他们觉得,如果有较多的军饷,比较舒适的驻地,比较快的晋升,那就心满意足了。还有几个对特罗塔少尉感到陌生,还有点儿困惑。他是个宠儿,刚刚经历了一个美好的旅行,才回来呀,怎么明天就派他去执行任务呢?他能乐意吗?

特罗塔少尉感到自己被一种敌意的静谧包围着。自入伍以来,他头一次决定要激怒这些军官伙伴。他了解什么最能刺痛他们,于是说:“我有可能去军事学院呢!”

这是肯定的,为什么不呢?军官都这么说。他是从骑兵部队来的,为什么不能去军事学院呢?他肯定会通过所有科目的考试,甚至会破格当上将军,可以功成名就。一些和他年龄相仿的人最多才当上个上尉,才刚刚被允许穿系马刺的长筒皮靴,所以,叫他明天去制止暴乱,对他是没有坏处的。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上路了。因为部队调整了作息时间,所以得抓紧时间,赶快上路,赶到那个有利于军事行动的位置去。虽然那场“煽动暴乱”的游行要到正午时分才会发生,但特罗塔早上八点就踏上了那条宽阔的尘土飞扬的公路。在那些看上去既宁静又危险的干净整齐的步枪架后面有许多士兵,有的躺着,有的站着,有的在溜达。云雀喳喳,蟋蟀唧唧,蚊子嗡嗡。他们可以看见远处田野上农妇的花头巾在闪耀。她们在欢快地歌唱。有时候,那些本地出生的士兵还和她们对歌。他们当然知道她们是在那边田野里干活!但是要在这里等候什么呢?他们可就不知道了。要打仗了吗?他们今天下午就得去送命吗?

附近有一家乡村小酒馆。特罗塔少尉打算去那儿喝一杯“180度”。低矮的酒馆里挤满了人。少尉意识到,坐在这里的人全都是今天正午时分要去工厂外面集合的工人。他一身戎装跨进店门,铿锵有力,令人害怕,在座的人都闭上了嘴。他在柜台旁边站了下来。缓慢地,极其缓慢地,店主摆弄着酒瓶和杯子。特罗塔背后的沉默好似一座寂静的大山。店主给他倒了一杯酒,他一饮而尽。他感觉到大家都在等他离开这个店。他多么想对他们说这不是他的错。但是,他既不能对他们这样说,也不能离开这里。他不想表现出胆怯的样子,于是又接连喝了几杯烧酒。店里的人们仍然沉默不语。也许他们正在他背后手语交流,但他并没有转过身去。他终于离开了这家小酒馆。他感到他是从那些死一般的寂静中逃出来的。数百道目光宛如一支支乌黑的长矛直往他后脖上戳。

回到队伍中间时,他觉得似乎有必要下令“集合”,虽然现在还只是上午十点钟。他感到无聊。他深知无聊会使部队纪律松散,而操练则可以提高部队的士气。一转眼间,全排站成两排横队,整整齐齐地站在他面前。突然,也许是军旅生涯的第一次,他感觉到这些男人身上那动作精准的四肢就好似冰冷机器上的死零件一样,毫无生机。全排士兵一动不动地站着,屏住呼吸。特罗塔刚刚在那家小酒馆感受过工人咄咄逼人的沉默,此刻,他突然意识到,世界上一定有两种沉默。也许,他继而想到,正如有许多响声一样,会不会有许多种沉默呢?当他踏进那家酒店时,谁也没有向那些工人下集合令,但他们还是不约而同地瞬间沉默了。一股逼人的仇恨从他们的沉默中涌流出来,就像暴风雨前的闪电从阴沉的云层中涌流出来一样。

特罗塔少尉侧耳聆听。可是从这一动不动的队伍那死一般的沉默中什么也没流出来。他看到的是像石头一样毫无表情的面孔,一张挨着一张。大多数面孔让他想起他的勤务兵奥努弗里耶。他们嘴巴大,嘴唇肥厚,厚得几乎合不拢。眼睛细长,明亮,但目光空洞无神。他,可怜的特罗塔少尉,就这样站在他的队伍前面。尽管头顶是初夏明媚的蓝天,四周是云雀的欢唱、蟋蟀的唧唧和蚊子的嗡嗡,但他仍然相信士兵们死一般的沉默要比这白天所有的声音还要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