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6页)

她打量着特罗塔少尉。他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老。她揣度着,也许他经历过一些伤心的事情,但这些经历并没有使他变得聪明。他的感情不会强烈澎湃,但也不会轻浮随便。他是如此不幸,她能做的最多的只是使他再高兴起来罢了。

今天早晨,特罗塔获准了三天假期回去处理“家务事”。下午一点钟他在军官餐厅向伙伴们辞行。在一片羡慕和欢呼声中他带着冯·陶希格太太走进了头等车厢,当然,他为此也多付了一笔费用。

夜幕降临,他感到害怕,就如同一个害怕黑暗的小孩子一样。他走出车厢来到过道抽烟,其实抽烟只是一个借口罢了,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站在过道里,他思绪混乱。透过车窗他看见夜色中的火车头上不停地冒出炽热的火星,迅速地集聚在一起,又迅速地消失。他还窥见那黑乎乎的森林和静谧的星空。他又回来轻轻地推开了门,蹑手蹑脚地走进了车厢。

“也许我们应该坐卧铺车!”那女人突然说道,她在黑暗中发出的声音令他害怕,“您得不停地抽烟!您可以在这儿抽嘛!”

显然,她还没有睡觉。火柴光照亮了她的脸。它枕在那深红色的软垫上,围在乱蓬蓬的黑发中间,显得很苍白。是的,坐卧铺车也许是一个更好的选择。小小的烟头在黑暗中闪着红红的光。火车驶过一座桥,车轮发出隆隆巨响。

“这些桥呀!”她又说,“我担心它们会坍塌!”

是的,少尉心里想,让它们坍塌吧!

灾难终将来临,他只需在突如其来的灾难和姗姗而至的灾难之间加以选择就行。他毫无表情地坐在那个女人对面。火车快速地经过一个个车站,车站上的灯光不时地照进车厢,陶希格太太那苍白的脸显得更加苍白。他一声不吭,他想着他更应该去吻她而不是和她说话。对于陶希格太太所期待的吻,他迟迟没有付诸行动。过了下一个站再吻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突然,那个女人伸手去摸车厢的门闩,摸到后,随即又插上了。特罗塔俯身拉住她的手。

此时此刻,和埃瓦尔德少尉在十年前曾经历过的那一场爱情体验又回到冯·陶希格太太身上,而且也是在这条铁路线上,也是在这个时间。天晓得,说不定也是在这个车厢。但是那个骑兵少尉早已消失,就和在他之前和在他之后的那些人一样从她身边永远地消失了。肉体的欢愉像汹涌的波涛冲刷她的记忆,把一切爱的记忆冲刷得无影无踪。

冯·陶希格太太的名字叫艾莱莉,人们通常叫她艾莉。在每个温情的时刻这个名字常常被温柔地喊出,听起来有那么一丝暧昧之情,也有一股新鲜之感。这个年轻人让她得到了重生,她又经历了一次洗礼、命名,她成了一个孩子,而且像她的名字一样新鲜。尽管如此,她还是忧郁地—出于习惯吧—意识到她比他年龄大了很多。她在年轻人面前总是敢于坦白这一点,这也许是一种大胆的谨慎吧!此外,这句话还会给她带来一连串的亲昵举动。她又把那些谙熟于心的柔情蜜意的话语一股脑地倒了出来,这些话她曾倒背如流地对这个年轻人或那个年轻人讲过。此刻又该轮到—她是多么熟悉这类爱情游戏的先后次序—男方用那套陈词滥调请求她不要谈年纪和时间。她心里清楚,这种请求并没有多大意义,但他们一定会这样说的。她等待着。可是,特罗塔少尉却不吭声。他真是个固执的年轻人。她担心他的沉默是宣判爱的死刑。

她小心翼翼地问:“你觉得我比你大几岁呢?”

他茫然不知所措,人们一般都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事实上,这个问题与他也毫不相干。他感到她的皮肤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变化很快。这是突然的气候变化,这是神奇的爱情表现,仅仅在一个小时之内,它们就把各种季节的所有特征都集中到了这个女人的肩上。时间的法则失灵了。

“我能做你的母亲了!”那女人细声细气地说,“猜猜看我多大年纪?”

“我不知道!”忧伤的年轻人回答道。

“四十一岁!”艾莉小姐说。

她一个月前才过了四十二岁生日。但是女人天性不愿讲真话。她们受着大自然的保护,不会轻易老去。假如瞒了三岁,那也许太过自负。不过,仅仅从岁月那儿偷走微不足道的一岁,那还不算是对真相的掩盖。

“你撒谎!”出于礼貌他终于开口了,但语气很粗暴。

她心里重新升起了一股波涛汹涌的感激之情,于是她紧紧地拥抱着他。车站的白色灯光飞快地从窗前掠过,照亮了车厢,也照亮了她那苍白的脸蛋,暴露出她那赤裸的肩膀。少尉低下头,像个孩子似的依偎在她的怀中。她感到了一种善良的、快乐的、母亲般的痛苦。一种母爱流向她的双肩,给它们注入了新的力量。她要亲亲热热地对待她的情人,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她觉得窝在她怀里的情人仿佛就是一个新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