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6页)

此刻,少尉已经来到德曼特大夫的房屋前。大门嘎吱嘎吱地响,少尉走了进去。勤务兵开了前门。少尉等着,德曼特太太出来了。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他回想起那次在斯拉曼卫队长家吊唁的情景:卫队长那只笨拙、潮湿、冰冷而又无力的手,那个黑乎乎的走廊和粉红色的小客厅,杯口上残留的草莓汁的余味。

这么说她没有去维也纳,少尉看到德曼特太太时,不禁这样想道。她身着黑色丧服,这使他陡然一惊,仿佛到现在他才意识到德曼特太太是团部军医的遗孀。他即将走进的房间好像也并非他朋友活着时他曾待过的房间。墙上挂着镶着黑框的巨幅死者遗像。它好像不停地在移动,越移越远,就像军官俱乐部挂着的皇帝肖像一样,好似它不是近在眼前,触手可及,而是隔着一个窗户,模糊而神秘。

“谢谢您来看我!”德曼特太太说。

“我是来辞行的。”特罗塔回答道。

德曼特太太抬起苍白的面庞,少尉看着她那双美丽、明亮的灰色大眼睛。它们正好盯着他的脸,目光如冰光洁。德曼特太太的这对明眸照亮了冬日午后昏暗的房间。少尉的目光怯生生地移到她那狭长而白嫩的前额上,又移到墙上,移到远处死者的肖像上。这种问候拖得时间太长了,德曼特太太该请他坐下了。但她什么也没说。他觉得夜色正从窗户里慢慢地钻进来,他愚笨地臆想这个房间再也不会点亮一盏灯。少尉茫然无措,找不出一句恰当的话语。他听见德曼特太太轻轻的呼吸声。

“我们老是站着,”她终于开口说话了,“我们坐吧!”

他们在桌旁面对面地坐下。卡尔·约瑟夫的位置和过去在斯拉曼太太家一样,背对着门。他的感觉也和那时一样,那道门是一种不祥之兆,它毫无理由地一会儿悄无声息地开,一会儿又悄无声息地关。

夜色越来越浓,伊娃·德曼特太太的黑衣服已经渐渐地融合在浓浓夜色中。此刻,她全然被暮色包裹起来了,只露出一张洁白的脸庞在孤零零地晃来晃去。对面墙上死者的遗像已经被黑暗吞噬,完全看不见了。

“我丈夫……”德曼特太太在黑暗中说道。

少尉能看见她那闪闪发亮的牙齿,比她的脸庞还要白。渐渐地,他又能看清她那明亮的双眸。

“您是他唯一的朋友!他经常这样说!他多次谈起您!您要是知道这一点就好了!他就那样死了,这简直难以理解,而且—”她压低声音,“是我的错!”

“是我的错!”少尉说。他的声音很大,很硬,又很生疏,这一点连他自己都听出来了。它并不能安慰德曼特太太。“是我的错!”他重复了一遍,“我本该十分小心地陪你回家,不该从军官俱乐部门前经过。”

德曼特太太开始抽泣起来,少尉看到她苍白的脸庞更深地埋在桌子上,好似一大朵椭圆形的白花在慢慢地下坠凋谢。突然间,左右两边出现了两只白嫩的手,将正在下沉的脸庞托在两个手掌上。一分钟,又一分钟,也不知过了多少分钟,除了德曼特太太的抽泣声以外,什么声响也没有。对少尉来说,它是一个永恒,是一种无法忘却的永恒。站起身,不理她,让她去哭,自己离开这里就是了,他这么想着。他果真站了起来。

就在这一瞬间,她的两只手迅速地落到桌子上。她用一种平静的声音问:“您要到哪里去?”这个声音听上去不同于她的抽泣声,好似从另一个喉咙发出来的。

“开灯吧!”特罗塔说。

她站起来,绕过桌子擦着他的身子走过去。他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水味。她走过去了,这香味也飘然而去。灯光很刺眼,特罗塔强迫自己直视那盏灯,德曼特太太举起一只手,遮住眼睛。

“请您把支架上的灯点着。”她命令道。

少尉顺从地去点灯。她站在门边等着,一只手仍然遮着眼睛。当淡黄色灯罩下的那盏小灯点亮时,她随即关掉天花板下面的吊灯。她把遮在眼睛上的手拿下来,好像人们拿下眼罩似的。她身穿丧服,那苍白的脸正对着特罗塔,看上去既愤怒又勇敢。特罗塔看到留在她面颊上的几道小小的、已经干了的泪痕,双眸依然是那么晶莹明亮。

“请您坐到沙发上去!”德曼特太太又一次命令道。

卡尔·约瑟夫顺从地往沙发上一坐,顿时感到那些软垫正诡秘而悄悄地把舒适从靠背上、从各个角落、从四面八方向他送来。他感到危险即将来临,于是赶忙把身子挪到沙发边上,两只手按着竖立在身前的佩剑护手罩。他看见伊娃·德曼特太太正向他走来。她看上去简直就像是这些软垫和靠枕的指挥官。沙发右边的墙上还挂着已故朋友的遗像。德曼特太太坐了下来。两人之间隔着一个小小的软坐垫。特罗塔一动不动,和以往一样,每当碰上十分尴尬又无法自拔的处境时,他就安慰自己,一定有办法脱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