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7页)

约瑟夫·特罗塔·冯·斯波尔耶男爵将皇帝的恩惠视同侮辱,他心里因此闷闷不乐。与普鲁士人的战争他没有出征,战争的失败让他怒火中烧。渐渐地,他食不甘味,睡不香甜,视力减退,步履缓慢,沉默寡言。虽说还正当年,但看上去却一天比一天衰老。他对皇帝、对真理、对美德、对正义的天真幻想已经破灭,忍耐和沉默将伴他度过余生。他似乎已经明白,是谎言、狡黠和奸诈在维持着世界的秩序、法令的威严和皇帝的荣光。

按照皇帝偶尔表达的意愿,第十五篇读物从帝国的教科书中删除了。从此,特罗塔的名字只能在其曾服役过的部队的秘密史册中才能找到。特罗塔的少校军衔也只是空有其名,如同某些隐蔽的事物向活生生的光亮世界投去的阴影,稍纵即逝。

特罗塔男爵在岳父的庄园干着和他的父亲在拉克森堡公园一样的活儿,手执浇水壶和园艺剪刀,修剪树篱和草坪。春天来了,他守护金雀花和紫丁香以防贼手偷摘;他修剪树枝,收拾工具,更换门锁,打造马鞍,翻松土壤;他成天待在森林里,捕获一些小动物,和护林员一起在林子里过夜;他管理家禽、肥料、庄稼、水果、藤蔓花、仆人和马车夫;外出采购时小心翼翼,用尖尖的手指从皱巴巴的皮口袋取出钱来,付完钱之后又将它藏回腰间。他成了一个地道的斯洛文尼亚农夫。

有时候他也会像过去那样大动肝火,愤怒剧烈地摇晃着他的身子,就好像暴风雨正在摧残着一棵灌木苗似的。他一发火就会去狠揍仆人,鞭打马背,脚踹自己亲手修过的房门,并扬言要赶尽杀绝庄园的雇工。吃午饭时他气呼呼地一把推开餐桌上的盘子,嘴里还喋喋不休地骂个不停。

他和体弱多病的妻子分房住。儿子也只有在进餐时才能见到父亲。儿子每年会两次将学习成绩单呈给他看,从未听到过他任何赞扬或责备的话。他的岳父靠养老金生活,喜欢与女人调情,因为害怕女婿干涉,通常接连几个星期待在城里不回庄园。

他——特罗塔男爵——如今是一个又矮小又苍老的斯洛文尼亚农夫。他还像过去一样每周给父亲写两次信,而且总是在深夜写。借着微弱的烛光,摊开一张淡黄色的十六开信纸,在距纸的上边四指,距左侧边二指的地方写下“亲爱的父亲!”这个称呼。但他很少收到回信。

每每想起可怜的老卫队长住的是简陋房屋,抽的是低劣烟叶,喝的是自个儿酿制的拉卡亚酒,男爵心里阵阵绞痛,不禁产生一种冲动,想立即去看望父亲。可是他舍不得花这笔钱。这种节俭的美德大概是从他的父亲、他的祖父乃至他的曾祖父那儿一直传承下来的。

比起当年,他现在与拉克森堡公园管理处那位残疾军人父亲更为相像了。想想多年以前在那间极为简陋的厨房里和父亲喝着拉卡亚酒的情形,那时的他满身披着新贵族的戎装显得多么光彩闪耀,如今看来是多么滑稽可笑。他从未和妻子谈起过自己的父亲。他觉得斯洛文尼亚卫队长这个身份会使一个出身于古老王朝的官宦家庭的千金感到十分难堪。出于这种考虑,他从不邀请父亲来家里做客。

有一次,那是三月里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男爵迈着沉重的步子,越过板结的硬土块,往农庄管理员那儿去。途中,遇到一个庄园雇工,递给他拉克森堡公园管理处寄来的一封信。那位残疾军人去世了,他平静地走了,享年八十一岁。

没有过多的言语,男爵只是简单地吩咐道:“去叫男爵夫人替我准备好行李,我今晚就去维也纳!”

说完他继续向前走,进了管理员家里,问了问播种问题,讨论了一下天气,并吩咐他再添置三个犁耙,叫他下周一请兽医来一下,还叫他今天就去给要临盆的女佣请个接生婆。

临走时他说:“我父亲走了,我要去维也纳三天!”说完,漫不经心地伸手,敬了个礼,转身走了。

他的行李箱已准备好,马车也已备好,到火车站大约要一个小时。他匆匆地喝了点汤,吃了点肉,然后对妻子说:“我再也咽不下去了!我父亲是一个好人,你从未见过他!”

这是讣告吗?这是哀悼吗?

“你跟我一起去!”他对生性胆小的儿子说。

妻子站起身开始收拾儿子的行装。当她在楼上忙着收拾行李时,特罗塔又对儿子说:“你就要见到你的祖父了。”

儿子垂下眼睑,身子瑟瑟发抖。

他们抵达时,卫队长的遗体已经入殓。他躺在那里,身旁点着八根三尺长的蜡烛,两个残疾退役军人在为他守灵。老人身穿藏蓝色制服,胸前戴着三枚闪闪发光的奖章,安详地躺在灵柩里。灵柩就停放在他的起居室里。室内有一扇窗户,挂着窗帘,一个修女就在离窗户不远的角落为死者做祷告。特罗塔进屋时,两位守灵的残疾退役军人立刻将身子挺直。他身穿少校制服,胸前戴着玛丽亚·特蕾西亚勋章。他双膝跪下,儿子也跟着在死者的脚前跪下,迎面看到的是穿在死者脚上的一双厚底高筒皮靴。有生以来特罗塔男爵第一次感到一种钻心的疼痛。他那双小眼睛是干枯的,没滴下一滴眼泪。他咕噜咕噜地叫了两三声父亲,态度既虔诚又迷茫,他站起来向死者俯下身去,在那浓密的胡须上作了最后的吻别。他对儿子说:“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