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7页)

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儿子还是一如既往地给父亲写信,显然他们之间再也没有其他联系;特罗塔上尉已经甩掉了祖先是斯洛文尼亚农民的卑微身份,开创了一个新的家族。

岁月静好,时间流逝,特罗塔娶了一位如今和他门当户对的妻子。他的妻子是一位富家千金,已不再年轻。她的父亲是西部波希米亚地区的一位地方官,叔叔是一位上校。婚后他们育有一子。

特罗塔在小小的驻地很惬意地过着有规律的军旅生活,每天早晨骑着马去操场,下午去咖啡馆和律师在棋盘上对弈。他渐渐地适应了他的军衔、他的地位、他的体面和他的荣誉。他的军事才能一般,每年的军事演习能拿一个中等成绩。他是一个好丈夫,从不在外拈花惹草,不赌博,不发牢骚。他是一位公正的长官,杜绝任何谎言和怯懦行为,痛恨阿谀逢迎和追名逐利。他的为人就和他的操行评定表上写的一样,简单而无可挑剔。偶尔表现出的怒火让人们觉察到,他心里也有阴暗的地方,那里埋藏着沉睡的风暴,这源于某位不知名的祖先遗传给他的基因。

特罗塔上尉不喜欢阅读,因而打心眼里十分同情正在成长的儿子。儿子小小年纪就得和石板、铅笔、海绵、纸张、直尺以及算术打交道,还得学拉丁文。儿子长大后会去从军,对此他深信不疑。他从来没想过从现在起一直到家族消亡为止会有一个家族成员从事其他的职业。他曾经想,即使他将来有两个、三个、四个甚至更多的孩子,他们无一例外都会去从军。然而遗憾的是,妻子身体虚弱,医生多次警告她怀孕可能会带来生命危险,因此儿子出生后他们再无所出。如果战争再一次来临,特罗塔随时准备奔赴疆场。他注定会战死沙场。他天真而固执地认为战死沙场是军人的天职,也是军人的荣耀。

儿子刚刚满五周岁,虚荣的母亲拔苗助长,为他请来了家庭教师。可怜的儿子不得不过早地品尝读书的苦味。一天,闲来无事,他好奇地拿起儿子的课本,随意翻翻。他先是拿腔拿调地读了课本里的晨祷词。这篇晨祷词几十年来未曾改变过,依然是那么押韵。接着他又读了《四季》《狐狸和兔子》《百兽之王》等课文。当他回翻到课本目录时,赫然发现有一篇课文的题目是《索尔费里诺战役中的弗兰茨·约瑟夫一世》。想到这篇课文应该与他有关,便很快翻到那篇课文。出于好奇心,他坐下来认真地读着。“在索尔费里诺战役中,”—课文这样开头—“我们的皇帝弗兰茨·约瑟夫一世遇到极大的危险。”特罗塔的名字也出现了,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接下来课文中的描写与事实大相径庭—

皇帝陛下怀着对战斗的热情,勇敢地奔赴前线。突然他被敌人的骑兵包围住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位英勇无畏的年轻少尉骑着一匹汗淋淋的棕色战马飞奔而来,他挥舞着利剑,左杀右砍,直将剑锋刺入敌人的心脏和喉咙……

接着又写道—

突然一根长矛刺入了勇士的胸膛,此时大多数敌人已被勇士砍倒,我们的君主挥舞着亮铮铮的宝剑勇猛地向已经慌乱不堪的敌骑兵砍去。敌人的士气大挫,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敌骑兵全部被俘虏。那位少年英雄—他的名字叫约瑟夫·特罗塔—荣获了祖国颁发给英雄儿女的最高奖励—玛丽亚·特蕾西亚勋章。

拿着课本,特罗塔上尉去了屋后的小果园。每逢风和日丽的下午,妻子总会来这里找些活儿干。他两唇发白,声音低沉,问妻子是否读过这篇无耻至极的课文。她点头微笑。

“谎话连篇!”上尉大声喊叫道,很生气地把课本扔到潮湿的地上。

“那是给孩子们读的。”妻子温和地解释道。

上尉转过身,背对着她,身体剧烈地哆嗦,仿佛是在暴风雨中战栗的小树。他气呼呼地冲进屋里。

每日的下棋时间到了。他从挂钩上取下佩剑,急匆匆地系好腰带,大步流星地走出去了,那架势仿佛是要奔赴疆场杀敌。他来到咖啡馆,一声不吭,连输了两盘棋。他眉头紧锁,额头青筋暴起,一拳狠狠地砸向棋盘,可怜的棋子砰砰砰地四处乱跳。

他对律师说:“我有话跟您说!”—— 顿了顿——“我被胡编了!”他又开口说道,眼睛还直愣愣地盯着律师那亮闪闪的镜片,盯了一会儿,发觉自己词穷了。

“我要是把那本课本带来就好了,拿着那个令人讨厌的怪物,也许我能轻而易举地将整件事说清楚。”特罗塔暗自思忖。

“怎样被胡编了?”律师问道。

“我从没当过骑兵。”特罗塔认为最好这样开头来讲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尽管意识到对方并没有听懂他的话,“那些无耻之徒在儿童课本里这样写道,我骑着一匹棕色战马,一匹汗淋淋的棕色战马。他们这样写道,飞奔过去拯救最高统帅,他们这样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