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7页)

“你看到他了吗?”到了外面他问儿子。

“看到了。”儿子回答道。

“他只当过卫队长,”父亲对儿子说,“我在索尔费里诺战役中救过皇帝的命——这样,我们才得到了男爵的封号。”

儿子沉默不语。

这位残疾退役军人被葬在拉克森堡一个小小的军人公墓里。六个穿着藏青色制服的退役老兵抬着棺材从教堂向墓地走去。全身戎装的特罗塔少校一直将手搭在儿子肩上。儿子不停地抽泣着。每当军乐队吹奏的哀乐稍微停顿时,就可以听到牧师们那悲哀而单调的唱经声。空中缭绕的薄雾使这个男孩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痛苦。一支小分队向墓地上空鸣枪,枪声在空中久久回响,他感到迷惑不解。他们鸣枪是在向死者的灵魂致以士兵式的敬礼,祈祷亡灵能永远地离开尘世,上升到天堂。

父子俩乘火车回家。途中男爵一直一言不发。下了火车,在车站院子里等马车来接他们时,他才跟儿子说了声:“不要忘记他,你的祖父!”

男爵又像往常一样埋头于日常工作。岁月荏苒,光阴似箭,卫队长并不是他送走的最后一位亲人。接下来他先送走了岳父,再后来又埋葬了妻子。妻子患的是急性肺炎,还没来得及和亲人告别就撒手人寰。他随后把儿子送进维也纳一所寄宿学校,并一再叮嘱儿子千万不要去当兵。

他孤孤单单地住在庄园一栋宽敞的白房子里,屋里到处弥漫着逝者的气息。他只能和护林员、管理员、仆人和马车夫说说话。虽然很少发脾气,但他那粗壮的拳头仍然很有震慑力,可怕的沉默犹如暴风雨来临的前兆。每个月儿子都会恭恭敬敬地给他写两封信,他一个月只给儿子回一次信,只有寥寥几笔,而且就写在从儿子来信的便笺上裁下来的空白小纸条上。

八月十八是帝国庆祝皇帝诞辰的日子,每年他都会穿上军服、骑上马,到邻近的驻军地转转。

儿子每年会在暑假和圣诞假期回来看望他。每个圣诞平安夜,儿子都可以得到三个硬邦邦的古尔盾银币,但必须写收据,而且还不能把银币带走。当天晚上老人就会把这些银币放进一个木箱子里,并将儿子的学习成绩单放在银币旁边。儿子天资不高,但很勤奋,因此成绩也还过得去。他从没给儿子买过任何玩具,也从没给过一丁点儿零花钱、买过一本课外读物。儿子性格冷静沉着,为人善良正直。

特罗塔男爵心思单纯,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儿子早点完成学业。在儿子十八岁那年的圣诞夜,父亲对他说:“今年不再给你三个古尔盾银币了,你可以开收据拿走箱子里的九个古尔盾银币。和女人交往要小心,她们大多是祸水!”

过了一会儿又说:“我决定让你当一名法官,你还得学习两年。不要急于去部队服役,可以向后推迟一些,等你毕业以后再说。”

儿子按照父亲的意愿,顺从地取走了九个古尔盾银币。在和为数不多的女人交往时他十分谨慎,不敢越雷池半步。暑假回家时,还剩下六个古尔盾银币。他请求父亲允许他邀请一个朋友来做客。

“好啊!”少校有些吃惊地说。

那个朋友来了,几乎没带什么行李,却拖着一个大画匣子。这让主人感到很不乐意。

“他是画画的?”老人问道。

“是的,画得棒极了。”儿子弗兰茨回答道。

“叫他别在房间里乱涂,带他到外面画风景。”

客人到了外面,但并没有画风景。他在凭记忆替特罗塔男爵画肖像。他每天在餐桌上努力记下主人的面部轮廓和表情。

一天,男爵问客人:“你为什么老盯着我看?”

两个年轻人羞红了脸,眼睛看着台布。不管怎样,肖像还是画成了,配上镜框,作为告别礼物送给了老人。他仔细地审视了一番,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他把肖像翻过来,似乎要找出一些正面画像未曾画出的细节。他又把它举到窗前,举到离眼睛很远的地方,望着画像中的自己,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仔细地比较它们的异同。最后他说:

“我该把它挂哪儿呢?”

多少年了,他从没有这么高兴过。

“如果你朋友缺钱,你可以借给他。”他低声对弗兰茨说,“你要好好和他相处!”

这幅肖像是老特罗塔一生中唯一的一幅肖像,后来挂在儿子的书房里,作为给特罗塔家族后人的一个念想……

自此以后,老人时常盯着这幅画像看。看着,看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油然而生。他时而把它挂在这面墙上,时而把它挂在另一面墙上。他仔细地端详着画像里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苍白的两片薄唇,在两只乌黑的小眼睛下方,像山丘一样耸立的瘦削的面颊骨,布满皱纹的额头上盖着像鬃毛一样坚硬如刺的短发。他觉得直到现在才看清了自己的容貌。有时,他默默地和自己的面容交谈,这触发了难以名状的思绪和回忆。一丝捉摸不定的乡愁涌上心头。他多么需要这幅画像。有了它,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过早地衰老,才体会到那无边的孤独。衰老和孤独从画布上无情地向他涌来。难道自己一直是这样吗?他默默地问自己:一直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