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内森·代达罗斯(第3/13页)

“你可一点也不漏,是不是?”

我的父亲在我去向他告辞上夸赛过冬的那个星期天,就是这样开始他的批评的。那一天我同一个最喜欢的姑姑和姑父以及另外一对没有子女的邻居夫妇——我从摇篮时代起也叫他们“姑姑”和“姑父”——一起吃了我们家传统的星期日早午饭。在我这一辈子的大部分时间中,一年五十二个星期天,我的父亲总是到马路拐角去买熏青鱼和还温热的小面包,我的弟弟和我铺饭桌,挤橘汁,我的母亲在自己的家里要失业三小时。“像个王后。”她这么描写她插不上手的困境。然后,在我父母读了纽瓦克的星期天报纸和听了无线电上的“永恒之光”——每周半小时的戏剧节目,内容都取材于犹太人历史上的大事后,他们好不容易把我们两个孩子都拉在一起,四个人乘车出去走亲戚。我的父亲长期以来就在同一个主意很多的哥哥争夺一族之长的空缺,一般在半路上总要下来,对一个在他看来似乎有此需要的人,讲一番做人的道理,然后我们就乘车回家了。总是在黄昏的时候,一家人还没有在厨房桌子边坐下来做星期天晚上必须做的例行公事——一起吃买来的现成熟食做的晚餐,用苏打水灌下肚去,一起等待杰克·本尼、罗切斯特和菲尔·哈里斯(2)从天而降的探望——“爷儿们”,我的母亲这么叫我们,就一起到附近公园去做轻快的散步。“嗨,大夫——你好吗?”我们一路上遇到的邻居总是向我的受人欢迎、喜欢饶舌的父亲打招呼,虽然他自己似乎从来不在乎,但是他的有阶级意识的小儿子有一阵子常常想,要是没有名额分配的限制,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医生,他们就会叫他“祖克曼医生”了。“大夫”是他们叫那种做牛奶冰淇淋和卖咳嗽糖的药剂师的。

“内森,”我父亲开始说,“你真的一点也不漏,你说是不是?”

我这时已有点不耐烦做孝顺的儿子了,急于想要去纽约收拾行装到夸赛去。我的探访原本只想留下吃早午饭,如今已拖了一整天,而且使我奇怪的是,不断有许多亲戚和家里的老朋友来来往往,他们表面上似乎只是为了来看看我才来串门的。聊天,忆旧,讲方言笑话,吃太多的水果,我一直等到他们开始告辞,然后在父亲的要求下又留下来听他讲对我小说的意见。他郑重其事地告诉我,要同我单独谈话一小时。

那天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我们俩穿上大衣戴了围巾,到公园里去。每隔半小时就有一辆去纽约的公共汽车停在伊丽莎白大街的公园门口,我打算在他说完了他要说的话以后就搭车离开。

“我没写进去的事情还很多,”我假装不明白他的意思——就像我把小说寄给他那时一样天真,虽然他在家里一谈起要把他的“想法”(不是他的赞许)告诉我时,我马上意识到我太粗心大意了。我为什么不等着看一看能不能把它发表,然后等到发表了以后再给他看?还是那样做的结果会更糟糕?“有些东西只好割爱,因为只有五十页。”

“我的意思是说,”他悲哀地说,“那些恶心的事情你一点也没有漏下。”

“是吗?我没有吗?我不是朝这些方面考虑问题的。”

“你把大家都写得很贪心,内森。”

“但大家的确都很贪心。”

“当然这只是一种看法而已。”

“这也是你自己的看法。你对他们不肯和解感到这么心烦,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问题是,我们家里的人除此以外还有多得多的优点。而且你也知道。我希望今天会使你记住,我们是怎样的一种人。以防你在纽约忘记了。”

“爹,看到大家我很高兴,但是你不必为了要让我看到我们家里人的优点而特地为我开复习课。”

但是他继续说:“大家都喜欢你。今天来的人哪一个一进屋见到你不眉开眼笑的?你一直是个最和善不过、最惹人喜爱不过的孩子。我看着你同家人在一起,同我们的老朋友在一起,我心里就想,那么这篇小说说的是什么呢?他为什么要这样翻老账呢?”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并不算老账。”

“那么这就是胡闹。”

“你当初似乎并不这么看。你在爱西和悉尼之间奔走了一年多。”

“儿子,事实不止这些,我们家除了小说里所说的以外还有许多优点,多得多的优点。你的姨姥姥是你能在这个世界上碰到的最和善、可亲、勤劳的妇女。你的姥姥和她的所有姊妹都是那样,每一个都是那样。她们一心只想着别人。”

“但小说并不是写她们。”

“但她们是小说的一部分。对我来说,她们是小说的全部内容。没有她们,就根本没有小说可言!悉尼算老几?凡是有头脑的人,谁还会想到他?于你而言,在你小的时候,他可能是个很好玩的人,有时来串门,可以逗你玩玩。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是能够理解的:一个六英尺高的人猿,穿一条喇叭裤,腕上戴着身份镯环,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仿佛他是尼米兹海军上将(3),而不只是个擦甲板的无名水手。他干的当然一直是那个。我还记得他到家里来,趴在地上教你和你的小弟弟玩掷骰子。大家都当笑话讲。我真想揪着他的耳朵把那个笨伯撵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