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内森·代达罗斯(第2/13页)

结果却是,我要另一个人也看到,因为我马上忘记了就要在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施泰因(1)手中受到的考验,坐在洛诺夫的书桌前,在拍纸簿上吃力地向我父亲——那个当脚病医生的父亲,我的许多父亲中名列第一的父亲——解释,根据E.I.洛诺夫那样一位声学家的说法,从我的膝盖后部发出来、已到了我的头顶上的“声音”是怎么一回事。这封信早已该写了。到如今他已等了三个星期了,盼望我在做了对不起伟大的提携者的事以后有一些幡然悔悟的表示。而这三个星期中我却让他闷着干着急,如果你是这样来形容你从早上四点钟噩梦醒来后就无法再想别的事情的话。

我们之间的问题出在我把一篇根据家庭纠纷所写的小说原稿交给我的父亲以后。在这件家庭纠纷中,他扮演了和事老的角色已快有两年,最后两天还是免不了对簿公庭,大吵大闹。这篇小说是我雄心最大的一篇——一共有一万五千字——我认为,我送去给他看是出于好意,同我在大学里把学生诗刊上还没有发表的诗先寄回去给他们看一样。我并不是想找麻烦,而是想博得钦佩和赞扬。我出于最古老和最根深蒂固的习惯,希望他们感到高兴,感到骄傲。

这其实也不难。几年以来我一直寄剪报去给他“存档”,这就够使他感到骄傲的了。这些剪报已有厚厚的一叠,都是一些杂志和报纸文章——包括一篇不漏的“美国空中市民会议”的记录——谈的都是他所说的“重要问题”。我只要回家去探望他们,我的母亲就能够一遍又一遍反复地讲一件事情,总是带着她的极为自满的神情提醒我,他是多么高兴,可以向他的病人说(那是已经在他心目中的重要问题上向他们做了不少工作以后):“我刚刚在今天早上的邮件中收到了关于这个问题的一些材料。我的儿子内森在大学里看到的。他在芝加哥大学。每门功课都是优。十六岁就去了那里——特别班。他在芝加哥一张报纸上看到的,寄来给我存档。”

唉,我是多么容易满足我的父母呀!只有傻子或者不肖之子来做他们的儿子才能使他们不感到骄傲。而我都不是。我孝顺、周到,自己能够远走高飞,已经感到十分高兴,因此对于当初得到的帮助是不会忘恩负义的。尽管在青春期发生过火气旺盛的争吵——周末深夜不归,皮鞋的流行式样,高中时代常去的不卫生的地方,他们总说我喜欢顶嘴而我总是不断否认——我们经过五十场典型的家庭争吵以后,家庭关系仍旧十分紧密,仍旧为同样的强烈感情所维系。我常常把门砰地关上,几次宣布决裂,但是我仍像个赤子似的爱他们。不论我是否完全知道这种需要有多深,我确实十分需要他们爱我,而且我认为他们的爱是取之不竭的。我无法——还是不愿?——认为有别的可能,这在很大程度上说明了,我为什么竟天真到这样的程度,以为从我们家史中取材的故事,必然也会得到照例的鼓励,殊不知我的模范父亲竟认为,这是对我家庭的名誉和信任的最可耻的和最不光彩的侵犯。

我的故事开头的事实是这样的:

我的一个姨姥姥米玛·莎亚为两个年幼丧父的外孙的教育,留下了她在纽瓦克为上等社会做女裁缝时省吃俭用所积攒下来的一笔钱。这两个双生子的守寡的母亲爱西想要动用这笔信托金,在他们大学毕业以后再上医学院深造,她的弟弟悉尼却上法院打官司不许她动用,因为米玛·莎亚的遗产在完成了这两个孩子的高等教育以后所余部分要归他继承。悉尼等理查德和罗伯特从罗格斯大学毕业已等了四年——据家里人说,大部分时间是在弹子房和酒吧间里等的——以便可以用他所继承的那部分遗产在城里买一个停车场。悉尼大声——这是他的作风——宣称,他不想为了再增加两个高级大夫在南奥兰治开着高级轿车来来去去而推迟自己过舒服的生活了。家里的人凡是憎厌悉尼玩女人和他的一些形迹可疑的朋友的,马上联合起来声援这两个孩子和他们高尚的抱负,悉尼只剩下由他的受到虐待的胆小怕事的妻子珍妮和他神秘的波兰相好安妮组成的一支杂牌军,安妮的华丽花哨的打扮令人侧目,在亲友的红白喜事上常常引起很多的议论,不过从来没有见到过一次。在这支杂牌军中还有我,尽管对他没有什么用处。我对悉尼的崇拜是由来已久的事,要追溯到他当海军的时代,那时他在堪萨斯号战舰回国途中赢了四千元钱,据说还把一个输了钱要耍脾气的密西西比人扔进了南太平洋去喂了鲨鱼,因为他在通宵牌局收场的时候竟骂赢钱的是个肮脏的犹太人。这场官司的结果取决于米玛·莎亚在遗嘱中所说的堂而皇之的话“高等教育”的高等涵义高到什么程度,最后法官——一个外教人——判决悉尼胜诉,不过没有几年,他用所得遗产买的雷蒙德大街上的停车场成了一块热门地皮,结果被黑帮中人从他手中收为公有弄走了。他们只把实际价值的十分之一给悉尼作为酬劳。不久之后,在另外一个不属我们的教派的浓妆艳抹的女人床上,他的心脏像气球一样破裂了。而我的表兄弟理查德和罗伯特,却在他们的意志坚强的母亲张罗下读完了医学院。爱西打官司败诉后,就辞去了城里一家百货公司的工作,以后十年中就跑外码头推销瓦片和墙板。她的意志这么坚强,到她最后为她两个儿子在北泽西的郊区租了门诊所,买了地毯和窗帘的时候,这里几乎没有一个工人阶级住宅区不是由她用柏油抹顶的。在双生子当实习生时期,有一个炎热的下午,爱西在外兜揽生意的时候,决定在帕塞伊克一家有冷气设备的电影院休息一小时。在她日日夜夜在外奔波找买卖谈交易的长年累月的日子里,据说这是她第一次停下来做一件除了吃饭或打电话给儿子以外的事。但是现在他们成为矫形和皮肤病住院大夫只不过是转眼就要实现的事了,想到他们的前途,再加上八月的炎热,她感到有些头晕了。但是,在黑黝黝的电影院里,爱西还没有坐停揩一揩额上的汗珠,就有一个家伙从隔壁的座位上伸出一只手来搁在她的膝盖上。他一定是个十分寂寞的家伙——因为这是一个非常肥胖的膝盖;但是,她还是打伤了他的手,在手腕的部位,用的是她长年以来放在她的皮包里保护自己和两个无父孤儿的前途的铁锤。我的小说题为“高等教育”,结局就是爱西拿起了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