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师(第4/20页)

在最惨淡、最滑稽、最使人不安的一些小说里,那个无情的作家使我觉得他几近是在自我作践,这些小说是在他短暂地蜚声文坛的那个时期写的(因为小说里那个作家在一九六一年死于一种骨髓病;当奥斯瓦德枪杀肯尼迪,而那个道貌岸然的堡垒屈服于高康大式香蕉共和国(8)的时候,他的小说,以及他的小说给予生活中一切犯禁的东西的权威性在一代新读者面前开始很快地失去了“社会意义”)。洛诺夫的声誉不但没有使他感到高兴,反而似乎更加强了他的阴郁心理,为他证实了他对终极约束的看法,要是他此生至死得不到应有的酬报,凭他个人经验似乎还不足以支持这种看法。只有当那人人垂涎的酬报,只要他愿意,有一点终于是属于他的时候——一切都很清楚,除了他的艺术以外,他不论要得到和保有什么东西,都是多么不适合他的气质,只有当这时候——他才受到启发,写了另一套精彩的滑稽寓言(《复仇》、《虱子》、《印第安纳》、《埃普斯·埃森》和《广告商》等小说),其中那个受到引诱的主人公根本没有采取行动——哪怕是极小的膨胀和放纵的行动,更谈不上阴谋或冒险了,都被理性、责任、自尊这三巨头统治断然歼灭了,并且还得到他们忠心耿耿的奴仆的及时协助:那就是时间表、暴风雨、头痛、忙碌信号、交通堵塞,其中最忠心的是最后一分钟的怀疑。

我除了兜售《电影》和《银幕》以外还兜售过别的杂志吗?我在每家门口嚼舌的都是同样的辞令,还是视对象而异?我做推销员成功的原因何在?我认为人们订阅这种无聊的杂志的目的是什么?这工作腻味不腻味?我在人地陌生的地方来来去去遇到过什么不平常的事没有?像麦克埃洛先生手下那样的人在新泽西州一共有多少?我推销一份订户就可得三元钱,公司怎么付得起?我到过哈肯沙克没有?那地方怎么样?

很难相信,我只是为了要暂时维持生活以便最后也能像他那样生活才做的事情,竟然会使E.I.洛诺夫感到有兴趣。显然,他是个懂礼貌的人,他这是要尽量使我不要感到拘束,但是就是在我毫无保留地回答他的盘问的时候,我也在想,不会很久,他就会找出一个办法,在晚饭以前把我打发掉。“我真希望我也能知道那么多关于推销杂志的事,”他说。

为了表示我是不在乎他对我倚老卖老的,要是马上就叫我告辞,我也是可以理解的,因此我红了脸。

“我真希望,”他说,“有什么事情我也能知道那么多。我写了三十年的幻想故事。我却什么也没有遇到。”

就在这当儿,那个引人注目的小姑娘似的女人在我面前出现了——就在他用稍带自憎自嫌的口气,说出那句令人难以相信的哀叹,而我在努力想弄清它的意思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遇到?这话怎么说?他不是得到了天赋,他不是得到了艺术吗?这个人真是个梦幻家!

洛诺夫的妻子,那个让我进了屋子以后就马上退去的白发女人,推开了与起居室门廊相连的书房门,她就出现在那里,乌黑浓密的头发,淡色的眼睛——不是淡灰,就是淡绿——高高隆起的椭圆形额角看上去像是莎士比亚的额角一样。她坐在地毯上一堆稿纸和文件夹中间,身上穿的是一条“新式样”——在曼哈顿现在已是一种非常陈旧过时的样了——粗呢裙子和一件宽松肥大的白色套头毛衣;她的双腿娴雅地缩在宽裙子下面,她的眼光显然是在出神地望着什么别的地方。我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个严肃的黑发美人?是不是在维拉斯克斯(9)画的一幅肖像里?我想起了洛诺夫的那张一九二七年照片——也有它的“西班牙味道”——因此我马上推测,她是他的女儿。我马上推测的还不止这些。洛诺夫太太还没有把茶盘放在她身旁的地毯上,我就看到自己同这个infanta(10)结了婚,住在我们自己的一所就在不远的小农舍里。只是她在爹爹的地板上做功课的时候,要她妈妈喂她饼干吃,那么她才多大?凭她那张脸,脸上坚强的骨骼使我觉得那是一个不像大自然那么纯朴的雕塑师雕塑成型的,凭她那张脸,她一定不止十二岁了。不过十二岁也不怕,我可以等待。这个想法甚至比来春在这间起居室里结婚这一前景,还使我感到有吸引力。坚强个性的展现,我这么想。但是那位出名的父亲会怎么想呢?当然不需要提醒他《旧约》里有确凿的先例,可以等待七年再让洛诺夫小姐当我的新娘;另一方面,如果他看到我开着汽车在她的中学外面徘徊,会怎么想?

就在我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对我说:“我把句子颠过来倒过去。这就是我的生活。我写了一个句子,把它颠过来,看了一下,又把它倒过去。接着吃午饭。吃过午饭又回来写另一个句子。接着喝茶,把新句子颠过来。接着把这两个句子再看一遍,又把它们都倒过去。接着我躺在沙发上思索。然后我又起来,把这两个句子都扔掉,另起炉灶,从头开始。这已成了例行公事,要是我不这么做,不到一天,我就感到闷得慌,有一种白白浪费的感觉。星期天我早饭吃得迟,同霍普(11)一起看报。然后我们到山上去散步,我总是因为失去了那么多的大好光阴而感到可惜。我在星期天早上醒来时,一想到要白白浪费掉那么多的时间,几乎要发疯。我坐立不安,脾气不好,但是你瞧,她也是一个人呀,因此我就只好去散步。为了免得麻烦,她总让我把表留在家里。结果是,我看的是我的手腕。我们一边走,她一边说话,我就看我的手腕——一般来说,这就够了,如果我的恶劣情绪还未消退的话。她最终认输,我们就回了家,一回到家,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区别星期天和星期四呢?我回到我的小奥立维蒂(12)前面坐下,开始看我的句子,把它们颠过来倒过去。我问我自己,为什么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这个办法才能打发我的时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