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师(第3/20页)

读者大众所见到过的唯一的一张照片,是一九二七年出版的《这是你的葬礼》书皮里页上的那张水墨肖像:一个英俊的年轻艺术家,有着一双含情脉脉的杏眼,像个情夫似的往后梳的高耸的黑发,富有表情的招人亲吻的下唇。现在他已大为改观了,不仅是,因为下腭有赘肉,肚子鼓起,头顶光秃,只有四周一圈短短的白发,而且整个体态都变了,我想(一等到我定下神来又能够思考以后)这一定是由于比时间更无情的东西,才造成了这种蜕变:这一定是洛诺夫本人所造成的。除了那浓密的眉毛和那稍微朝天抬起的果断的下巴以外,真的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显出五十六岁的他,同那张照片中的令人爱怜的热情羞涩的瓦伦蒂诺(5)有什么相似之处了。这位瓦伦蒂诺在年轻的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统治美国文坛时期,创作了一系列犹太人流亡的小说,那种小说是此前所有美籍犹太人都不曾写过的。

说真的,我自己第一次通读洛诺夫的著作——在大学里作为一个正统的无神论者和在培养中的高级知识分子——使我认识到,我在很大程度上仍是我家的犹太后裔。这比我去芝加哥大学之前,家庭给我的任何影响都更重要,不论是儿童时代所上的希伯来文课,还是母亲的厨房,或者我在父母亲和亲戚那里常常听到的关于异教通婚的危险、圣诞老人的问题、医学院名额限制的不合理(我很早就了解,就是这种名额限制使我父亲成了个脚病医生,使他毕生都热烈支持犹太人反诽谤联盟(6))的谈论。我在做小学生的时候,就已经能够同任何人辩论这些复杂的问题(而且在必要时的确与人辩论过);但是等到我去芝加哥的时候,我的热情已经消耗殆尽,我已经像任何一个少年人一样很容易折倒于罗伯特·赫钦斯(7)的人文科学基础课程。但是接着我又同成千上万的其他人一起,发现了E.I.洛诺夫,我觉得对于仍压在把我教养大的人们身上的那个与外人隔离、不相往来的包袱,他的小说就是答复,这个包袱使我们家家户户无时无刻不铭记着我们犹太人的地位。一九四八年在巴勒斯坦建立了一个国家,把欧洲没有被害的剩余的犹太人收聚起来,这在我父母身上引起了自豪的感觉,说真的,这种自豪的感觉,同我第一次读到洛诺夫笔下失意的、躲藏的、囚禁的灵魂时心中涌起的感觉并没有什么两样,当时我觉得,我自己的刻苦奋斗的父亲曾经努力要把我们都搭救出来的这种令人屈辱的环境,居然能够毫无愧色地孕育出这样挖苦和深刻的文学作品来。在我看来,这好像是果戈理身上容易产生幻觉的气质,透过契诃夫对人性的怀疑,培养出了美国的第一个“俄罗斯式”作家。这就是我在大学论文里提出来的论点,我“分析”了洛诺夫的文体,只是没有进一步说明,他的小说在我心底里复燃起我对基本上已美国化的本家家族的血缘感情,他们原先是没有钱的、移民出身的小店主,就在离纽瓦克市内巍峨的大银行和大保险公司一箭之遥的地方,继续过着他们的隔离的生活;尤其是,他的小说复燃起我对我们虔诚的、无名的祖先的血缘感情,他们在加里西亚所遭到的磨难,对于在新泽西安安逸逸地长大的我来说,比起亚伯拉罕在迦南所遭到的磨难,其陌生程度只是稍逊一些而已。他对传说和风景运用自如,就像一个杂耍演员一般(我在四年级的论文中曾经把洛诺夫比作卓别林,他抓住一个适当的道具,就能把整个社会和它的世界观栩栩如生地表现出来);他的“经过翻译的”英文,使得最平常的一句话也有了一种略带讽刺的味道;他的隐晦的、无声的、梦境般的含意,还有这种小故事所给你的回味无穷的感觉——你们说吧(我这样声称),美国文坛上有谁可以与他相抗衡?

洛诺夫小说中的典型主人公,是在五十年代中期终于使书呆子气的美国人感到非常有实际意义的主人公,他在希特勒完蛋十年以后,对非犹太人似乎又讲了一些关于犹太人的使人心痛的新情况,对犹太人又讲了他们自己,对那休养生息的十年中的读者和作家,则泛泛地讲些模棱两可的要谨慎小心的话和混乱得令人担心的话,讲些用最赤裸裸形式所表现的求生的渴望,为求生而作的交易和活下去的恐怖,等等。洛诺夫的主人公常常是一个没有来历的小人物,离开了家而没有家人惦记,但是又必须毫不迟延地赶回去。把他的怜悯与无情相交织的著名笔法(《时代》杂志把他冷落了一二十年之后,又称颂这种笔法是“洛诺夫式的”)表现得最突出的,莫过于他的那些短篇小说了,其中那个迷茫的畸形人做好了纵情的准备,结果却发现由于顾虑过多,等得有点太久,反而对谁都无益,或者是发现,在一时兴起,大胆莽撞(这与他的性格不合)之下,完全错误估计了把他从他尚能对付的生活中勾引出来的东西,结果是把什么都弄得更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