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雨》作品六号(第2/4页)

伊这才想起,刚才来找阿土时,狗吠了好久他才把门打开的,开门时他头发乱不说,一直揉眼睛,上衣看来是刚披上的,裤子也是刚套上的。虽然落魄,还是并不难看的。要不是打山猪的阿丁说,有空就帮忙去看看阿土吧。老婆死后连门都不出了,死掉都没人知。昨晚还拎了包山猪骨要伊顺道送给阿土煮给他的狗吃。伊也不敢走近,尤其是自己一个女人,跑去没有女主人的家里,万一发生什么事,传出去说不定都说是伊自己的错。伊后悔自己的大胆,没有多想想,就像今天这种天气本来就不该来割胶的,天上云那么厚,那么老经验的割胶人,难道会看不出来吗?一时没多想。女儿上学后,老公不在后,伊出门就比以前晚多了,一个人还是会怕,还好阿土就在隔壁园,有什么状况喊一声应该会帮忙的。但自他老婆死掉之后就比较少看到他出现在林子里了。即便出现,也像是在发呆,在有些树头前停很久,额头靠着树身——好像真的在拜树头,割一棵树咻咻两三分钟就可以完成。虽然割胶人常自嘲是在拜树头。

林子里草长起来了,狗看起来也没精神,可能常没吃饱。树林里常出现几头瘦瘦的猪,鼻子这里拱拱那里拱拱,挖蚯蚓草根,附近胶林中土地都被翻得松松软软起起伏伏的,走路稍不注意就要扭到脚。那多半是阿土家的猪,也不走远,就在这几片园子里,还会斜眼看人。和那些鸡一样,都被放出来自己找吃。那些野放的母猪会引来野猪,不知道会不会引来老虎。虽然这一带很久没听说有人看见老虎了,连脚印都没有。下过雨,那些被猪翻过的地方蓄了一洼洼水,都是烂泥,要走过都不容易,很气人。伊曾经远远地喊阿土把猪关起来,要不就便宜卖给杀猪佬,不要放出来作乱,还偷吃掉伊捡了要带回去给儿子吃的几粒榴梿,推倒伊的脚踏车,偷喝胶杯里的胶汁(不怕肠堵死?)。

两个孩子都死了,长子死得那么惨,上半身都煮熟了。那么一锅猪食,要煮上好几个小时,一直到半夜。一整晚要起来搅拌好多回。那装得下一个小孩的大镬头,搁在垫高的石头灶上,灶砌高是为了让粗大的树干都可以塞进去,粗大才耐烧,不必一直去增添柴火。但那灶和锅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太高了,木板拼成的锅盖太重也太烫,木勺子也是。但也许是垫脚石没放好,滑开了。是乖孩子才会想帮爸妈的忙,那天他父母都累得睡着了起不来,他担心猪食烧焦了,想代父母去搅拌。但他不知道的是,锅盖打开的瞬间,那股冲出来的热气很猛烈,头得让开。一呛,就栽进去了,发现时两只脚挂在锅外,捞起来时,煮得最熟的头,皮和头发一碰就掉了,手指也烂熟见骨。

那之后,阿土嫂就倒了。事发后,说不定也被阿土狠揍了一顿,那阵子有人看到她鼻青脸肿的,但阿土是疼老婆出了名的。听说每天都哭一整天还不够,半夜也哭。逢人就哭,一遍遍仔仔细细重复地讲都是她这做妈的错,那阵子谁都怕遇见她,像个疯女人,讲个不停。阿根嫂就听了好多遍。不止没法工作,不久竟还让那一向由哥哥照顾的两岁的小女儿发烧病死了。之后,她似乎哑了。不说话。只是哭,哭声像鬼叫,傀儡木偶似的乱摇头。不知是谁,把家里供奉的木头观音也丢到林中了。那些天,远远的都可以听到阿土的怒吼——莫搁哭了①,像什么发狂的野兽。但也曾看到他在晾衣服,老婆的奶罩、内裤、上衣、长裤,他自己的。会为妻子晾内衣裤的男人应该不会坏到哪里去吧。

雨轰在屋顶上,很快连说话的声音都听不到了。阿土的神情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惨,眼眶深陷,眼珠像躲藏在木头面具后方。也许因为屋子里昏暗的关系。除了屋顶及墙上漏洞的透光,只有他的烟丝一呼一吸之间闪烁着红光,与及远远的灶头的柴火,油珍切掉顶面加个把手改成的粗锅,烧着水,和那一大包山猪骨。有点凉,伊感到皮表一整片地起着鸡皮疙瘩了。

看这天阿土就不像有去割胶的样子。不过伊观察过,他园里好多树,看来很久没受刀了,皮都结了厚厚的疤。屋子也好像许久没打扫了,到处都是蛛网。从伊进来到坐下喝咖啡,就看他一路挥手不知毁掉多少蜘蛛巢穴。

伊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阿土不会在等伊到访,像蜘蛛在等待猎物?但门可是牢牢拴着的,开门时清楚听到门闩从里头抽出来,碰撞门板。

阿土应该是用更缓慢的节奏在过日子吧。没有家人,什么都不必急了。

雨一大,天就暗下来了,竟像入夜,不是才九点多吗?伊微微地不安,时间好像快速倒退流回去了。但眼看一时三刻都走不掉,伊突然鼓起勇气站起来,朝着阿土朝向伊的那只耳朵,用近乎是吼的,以确保阿土听得到,说:“雨大,反正没事,点个灯,让我帮你把屋里打扫打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