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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步行了一站路的距离,翔子比平常晚了将近半小时到医院,父亲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神情里似乎露出责怪的意思。

“早啊,爸爸!我们接着昨天的话题聊聊吧。”

父亲好像十分吃惊,但还是屈身向前倾听。也许,像往常那样什么话也不说就默默地陪着他就好了,没必要和他正面起冲突,但翔子还是鼓起勇气,在病床旁的圆椅上坐了下来,尽管这样,想要深入他的内心世界仍然让翔子十分惶恐。

“我不会回家来的,因为……因为,我根本不想回到这里。”

父亲两颗糖球似的眼珠子恨不得蹦出来,将翔子整个吞下去。太可怕了——翔子吓了一跳。她把手伸向父亲的脚,细得仿佛马上就要折断的脚脖子看上去真不像是男人的。她不去看父亲的脸,在父亲的脚板上摩擦,用从护士站要来的热毛巾擦拭干净,然后从塑料袋中取出据说有软化角质层功能的护肤膏,仔细涂抹在脚心。父亲的脚板比想象中的还要干、还要硬,并且很凉,几乎不像是人的脚。

“你觉得你不说,我应该理所当然地想到,是不是?”

“我可没有这么说过。”

父亲说话的语气十分粗鲁,要是在以前,翔子一定觉得非常讨厌。也许,父亲直到死也改不了这个脾性——想到此,翔子不禁为父亲感到悲哀。自己还算是幸福的,至少和父亲相比,自己还有改变的可能。她一边给父亲脚心做按摩,一边继续说道:“家里现金一点儿也没有了,我这里也没有钱。所以,我们必须把宅子还有山都卖了,虽然爸爸已经守护了这个家一辈子,但是现在家里的经济状况也只能这样子了。即使卖,还不知道有没有人肯买呢,如果能卖掉,那就谢天谢地了,我们现在急需钱呀!”

说起来,那座宅子早已不能称其为家了,他们早就该出手。

将父亲的脚趾分开,涂上护肤膏。这样一声不响,只需动动手,时间便一点点逝去,而且和父亲有交流沟通,也不觉得气氛压抑,翔子心里平静了下来。也许自己适合从事这种无须与人直接接触的匠人似的工作吧。想现在开始去学点儿技能,不知道来得及吗?

“不管爸爸你过得多不幸、多孤独,都不是我的责任,也不是妈妈的责任,也不是哥哥和洋平他们的责任。我不是在责怪你,就像我现在不管有多不幸、一无所有,也不能说是爸爸的责任一样。”

翔子将毛巾摊开,垫在父亲的脚板下面,拿出棒锉,开始锉脚后跟的老皮。刚锉了一下,立刻掉下来许多白色粉末状的东西。翔子不想丢下父亲不顾,可是也没有勇气彻底接受他。诅咒着身边所有人的父亲实在可怕,将自己的不幸故意展示给别人看。如果自己手上没有拿这把小小的棒锉,大概会从他身边逃走吧。从这脚脖子往下的部分,仿佛不是父亲身体的一部分,而是别的什么东西——翔子竭力暗示自己,它只是一件没有生命和灵魂的东西。

“这是你的不对,什么事情都怕麻烦,只知道自得其乐地喝酒,或者让别人说些令你高兴的话。爸爸的一举一动表面上看起来莫名其妙的,别人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实际上,你只不过希望别人关注你而已,只是你既不肯说出口,又不想改变一下日常的生存状态,凡是用自己的力量就可以将现状改变的事情全都不肯做。说是怕麻烦,其实说穿了就是觉得自己最了不起,却不肯为了别人牺牲哪怕一分钟的时间。谢谢,我从你身上学会了这种生活态度,结果生活活生生地教会了我这个道理。作为父亲,你也算尽到责任了。现在,我什么事情也不能为爸爸做,我没有能力去做,一方面是爸爸妈妈什么也没有教给我;另一方面是我自身的原因。你也看到了,我性情冷漠,交不到朋友,和自己丈夫也相处得不好,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常性……”

父亲的右脚拇指微微动了一下,脚后跟的老皮扑簌簌地剥落下来,掉在翔子的手上。

也许是因为翔子和洋平什么理由也没说就离家跑了出去,所以父亲做什么事都没心情。不可以对他抱有期待——翔子握着棒锉的手上充满了怒火,求求你了,千万不要对家人抱有任何期待,这世上没有人会教你用自己的温情去拯救别人的孤独,没有人使得你产生这样的错觉,没有这样的人。母亲就因为想让父亲得到满足,结果自己做了莫大的牺牲。

沿着腿的方向往上,传来一个声音:“你在说什么呀?我不懂,翔子说的话太深奥了,我一点儿也听不明白。去了东京这么些年,长进不少哪,你老爸是乡下人,混账一个!”

父亲憨笑着说道,脚板却分明传来一阵细微的震颤。看来他身心的核心部分已经开始崩塌。然而,他不可能重生吧?无论翔子费尽口舌说什么,都无法传达到他内心深处。翔子深切地感受到,在这个世界上,竟有人无论你做什么都没办法与之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