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WO(第5/61页)
走了整整一天以后,草原就不再那么平坦。草原在他们面前铺展开来。行进的过程中,一会儿遇到洼地,一会儿遇到向上的缓坡。这些洼地和缓坡像是从什么地方吹到冰冻起来的广阔洋面上的一个个碎片。
在这片洋面上,下了洼地,又上缓坡,安德鲁斯越来越感觉不到他们是在向前走。在旅途的最初几天里,他的坐骑每向前一步,摩擦的疼痛就让他不堪忍受,这种疼痛好像钻进了神经和大脑似的。但过了这几天,疼痛不那么厉害了,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屁股坐在马鞍上没有任何感觉。他的腿像是木头做的,僵硬地跨在坐骑两侧,毫无知觉。就是在这种麻木状态中,他再也意识不到自己是在向前走。座下的马载着他从洼地走上高坡,又从高坡走下洼地,但在他看来向前移动的不是他身下的马,而是那片大地,大地就像一个巨大的踏车,在运动中只呈现自己的一部分。
一天一天过去了,麻木占据了他的身体,最后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感觉自己就像这片大地,没有身份,没有形状。有时候某个同伴会看看他,或者说看穿他,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似的。
身体的麻木开始影响他对和他一起在旷野草原上行走的同伴的观察。有时在极度疲劳中,他看着他们却根本不认识他们,看到的只是人最原始的形体。这时他只是凭借他们所处的位置辨认他们。就像旅程刚开始时一样,米勒骑在前面,安德鲁斯和施奈德跟在后面,三个人呈三角形。但是许多时候,这群人走出洼地走上缓坡的时候,米勒的身影就不再是面对地平线,而是好像融入了大地,身影在大地上骑行,颜色和形状也随着大地一起变化。第一天旅程过后,米勒便很少说话,似乎压根就没有意识到有人跟自己同行。他像动物一样嗅闻着大地,哪怕只有一点点气味,一丝丝响声,他便警觉地跟着气味或响声转动他的脑袋,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其实别人还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气味和声响。有时候他在空中仰起头,好一阵儿一动不动,好像等待某个迹象的来临。
安德鲁斯旁边,距他三十英尺的地方,施奈德骑在马上。他的宽檐帽子拉得很低,罩在眼睛上,硬挺的头发在帽檐底下翘了起来,像一束遭风吹雨打的稻草。他有气无力地坐在马上。有时候他闭上眼睛,在马鞍上东倒西歪地打瞌睡。有时候,他醒过来,眼睛闪烁不定地盯着马两耳中间的某个地方。偶尔他咬上一口方形的黑色烟草块,烟草块就放在他胸口的口袋里。然后他鄙视地往地上吐一口唾沫,好像什么东西冒犯了他似的。他很少看其他人,除非万不得已也不和其他人说话。
在骑马的人后面,查理·霍格高高地坐在马车带弹簧的座位上。马和牛扬起的轻尘笼罩着查理·霍格,他抬头挺胸在灰尘中行进,眼睛越过牛队和前面骑马的人,看着前方。有时候,他用尖细的声音喊叫着,声音里充满了快乐和揶揄。有时候,他哼着一支没腔没调的曲子,和着自己右臂残肢的摆动。有时候,他突然提高了嗓门,颤抖地唱起了赞美诗,嘎嘎的声音刺激着其他三个人的听觉。他们扭身看着他。查理·霍格张着嘴,眯着眼,扭曲的脸上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压根就没有看他们。晚上,四个人吃过饭,拴好牛马。查理·霍格打开又破又脏的《圣经》,借着残存的篝火余光默诵着。
离开屠夫十字镇的第四天,安德鲁斯第二次看到野牛的踪迹。
是米勒让他看的。堪萨斯草原上的洼地没完没了,接连不断。他们刚从一个洼地走出来的时候,米勒在一个小山头勒缰停马,招呼安德鲁斯。安德鲁斯催马过来,站在他旁边。
“看那边。”米勒举着手说。
安德鲁斯顺着米勒所指的方向看去。起先他只能看到眼前连绵的草地。然后他的视线落在远处的一块在早晨阳光下泛着白光的地方。从他所在的地方望过去,那一块地方没有任何形状,几乎和周围绿茵茵的草地没有本质的区别。安德鲁斯转身问米勒:“那是什么?”
米勒笑了笑。“我们骑过去,看个清楚。”
他们的马从容不迫迈着大步穿过草地。施奈德没有他们骑得快,落在后面。查理·霍格让牛队偏转方向,这样他就可以远远地按照同一个方向随后跟来。
他们离刚才米勒所指的地点越来越近时,安德鲁斯才发现这不仅是一片白地;不管地上是什么东西,它们是在一片较大的范围铺展开来,好像是由一只超人的巨手随意撒落在那里的。快到达时,米勒突然拉住缰绳,下了马,然后把缰绳绕在马鞍头上,这样马头只能向下弓着。安德鲁斯照米勒的样子做了,然后走到米勒旁边。米勒站在那儿没动,望着这片散落着这些东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