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没落(第5/7页)

这是无法挽救的劫数。

他曾经大声疾呼:“可怜可怜受苦的人吧!”毫无用处。

他想打动他们的恻隐心,可是却引起了恐怖。这是鬼怪出现的定律。

他不但是鬼怪,同时也是一个人。错综复杂的沉痛就由此而起。表面上是鬼怪,内心里是人。也许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因为他的双重命运体现了全人类的命运。他有人性,可是同时又觉得它好像离开了他。

在他的生存里,仿佛有一种无法逾越的东西。他是什么人?是个穷人吗?不,因为他是个爵士。他是什么人?是个爵士吗?不,因为他是个叛徒。他是送光明的使者,可怕的煞风景的家伙。不错,他不是撒旦,可是他是鲁西弗尔。他举着火把出现了,这是个不祥的预兆。

对谁来说是不祥的呢?对不祥的人。对谁来说是可怕的呢?对可怕的人。因此他们摈弃他。走到他们中间去?让他们接受他?永远不。他脸上的障碍物是可怕的,可是心里的障碍物更难驾驭。他的话比他的脸更丑恶。他同这个有权有势者的世界没有共同的思想,虽然命运使他坐在他们中间,可是另外的命运却把他从那儿驱逐出去了。在他的面孔和人类中间只隔着一层面具,在他们的思想和社会中间却隔着一堵墙。这个江湖艺人从孩提时期起,便和一个我们叫做群众的、生命力特别强的健壮的广大阶层混合在一起,饱尝了群众的热爱,浸润在人类广阔的心灵里,受到普通常识的影响,早已失掉了统治阶级的特殊意识。待在统治阶层里,他是受不了的。他从真理之井里爬上来,浑身湿漉漉的。他身上散发着深渊的恶臭。那些用谎话装饰自己的王子厌恶他。对于靠幻想生活的人来说,真理是恶臭的东西。谁渴望逢迎拍马,即使误饮一口真理之酒,也要吐出来的。格温普兰带来的是无法推荐的东西。这是什么东西?理智、智慧、正义。他们厌恶地拒绝了他。

那儿还有主教们。他把上帝交给他们。这个冒失鬼是谁?

两极互相排斥。毫无调和的余地。连一个折中的办法也没有。我们已经看到,这只能有一个结果:愤怒的吼声;这是一个可怕的对立局面:一边是所有的灾难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一边是所有的骄傲都集中在一个特权阶级上。

控诉是没有用的。只要证实一下就够了。格温普兰在他命运的边缘上,经过一番沉思,证实他的努力是毫无用处的。他证实上层阶级是聋子。享受特权的人没有听穷人声音的耳朵。这是他们的过错吗?不。唉!这是他们的规律。原谅他们吧。如果被感动了,他们就得让出自己的地位。对爵士和王子们不应该存任何幻想。心满意足的人是无情的。对于吃得饱饱的人来说,根本没有挨饿的人。快乐的人是愚昧无知的,他们把自己孤立起来。在他们的天堂门口,正如在地狱门口一样,应该写上这句话:“请把所有的希望都留在门外。”

格温普兰刚才受到的是神仙召见鬼怪的招待。

在这儿,他的内心起来反抗了。不,他不是鬼怪,他是人。他告诉他们,他对他们大嚷大叫:他是人。

他不是鬼魂。他有活生生的肉体。他有一颗脑子,他能够思想;他有一颗心,他能够爱;他有一个灵魂,他能够希望。错就错在希望太高了。

哎呀!他的希望太高了,居然相信这个表面上光明、骨子里黑暗的社会。他从外面走进了这个社会里。

社会立刻一次赏给他三样礼物:婚姻、家庭、特权阶级。婚姻?他在门口看见了荒淫无耻。家庭?他的哥哥打了他,明天还要握着宝剑等他呢。特权阶级?它刚才还当着他的面,当着他这个国家元老,当着这个可怜虫的面,放声狂笑呢。他们差不多在接受他以前,就拒绝他了。他在黑洞洞的社会里走的那最初三步路,在他脚底下就打开了三个深渊。

他的灾难是从这种骗人的一步登天开始的。不幸带着一副引渡他成仙的面具接近了他。上升!意思是说:下降!

他的命运跟约伯的命运恰恰相反。他的厄运是从幸运产生的。

唉!人生悲惨的谜!瞧,多可怕的陷阱!他在孩提时期,曾经跟黑夜搏斗过,他比它更坚强。他长大成人了,曾经跟命运搏斗过,他战胜了它。他使自己丑八怪似的脸发出光辉,从不幸之中获得了幸福。他在流浪中做了别人的避难所。他虽然是个流浪汉,却跟空间斗争,像空中飞鸟一样,找到了自己的面包。虽然他是个孤独的野人,却跟群众搏斗,结果跟他们交上了朋友。他是个大力士,他跟百姓这头狮子搏斗,结果却驯服了狮子。虽然穷无立锥之地,他却跟不幸斗争,正视贫困生活的需要,由于他能把内心的快乐和贫困结合起来,终于把贫穷变成财富。他应该相信自己是生活的战胜者。可是突然间,未知世界里的一股新的力量来攻击他了,它不是用恫吓,而是用抚爱和微笑来攻击他:他心里充满了天神似的爱情,可是蛇蜴似的肉欲之爱却在他面前出现了。他生活在理想的爱情里,可是肉欲却抓住了他。他曾经听到怒吼似的淫荡的情话。他曾经尝过女人的拥抱的滋味,她的胳膊像一条蛇一样缠着他。随着真实的光辉而来的,是虚幻的诱惑;因为肉体不是真实的,灵魂才是真实的。肉体是灰,灵魂才是火焰。他那被贫困和劳动结合起来的、自然的、也是真正的家庭,已经被一个由血统关系结合起来的家庭代替了,甚至在他进入这个家庭以前,已经看出了哥哥要杀害弟弟的企图。可叹!他居然让人家把他安顿在这样一个社会里,格温普兰没有看到布龙托谟对这个社会曾经这样写道:“儿子有权利要求跟父亲决斗。”不祥的命运一面对他大叫:“你不是属于群众的,你是上天的选民”,一面像打开天空里的陷阱的门洞一样,打开他头上的社会上层建筑的门,把他扔了进去,于是这个莽撞的年轻人就出其不意地在王子和主子们中间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