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没落(第4/7页)

可是这儿产生了一个坚强有力的抗议:在他被企求富贵的热望迷住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健康的地方。如果他放弃了,可能是出于自私自利,说不定他有责任接受下来。他突然变成了爵士,应该做些什么呢?错综复杂的事件往往使人思想混乱。格温普兰也是如此。责任有时会发出好几道方向不同的命令,几乎可以说它们是互相矛盾的。格温普兰碰到的正是这种情形。这种混乱的命令使他不知如何是好,特别明显的是,他没有拒绝从科尔龙行宫到上议院去。我们在生活当中,所谓上升其实是脱离安全而走上危险的道路。那么哪条路是直路呢?我们首先应该对什么人尽自己的责任?对自己的亲人,还是对整个人类?难道不应该从小家庭过渡到大家庭吗?我们越往上升,正直的良心受到的压力也越大。位子越高,责任也越重。权力增加了,责任也跟着加重了。我们往往会同时碰到好几条道路,这也许是我们的错觉吧,不管我们走哪条路,好像都是出于良心的指示。走哪条路?走过去呢,还是停在这儿?前进,还是后退?怎么办?责任也有这么多的岔路,实在是怪事!责任也可能跟迷宫一样。

再说,如果一个人有一种理想,如果他是现实的化身,除了血肉之躯以外,还是一个人类的象征的话,他的责任岂不更使人迷乱吗?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格温普兰才又柔顺,又不安,郁郁无言,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服从召唤,坐在自己的上议员席上。一个思虑过多的人往往处于被动的地位。他仿佛听到了他的责任的命令。走进一个能够讨论压迫,打击压迫的地方,不正是实现了他的宿愿吗?当人家允许他,这个社会的可怕的样品,允许这个六千年以来在国王的“雅兴”下苟延残喘的人类的活标本发言的时候,他有权利拒绝吗?他有权利把从天上降到他头上的火舌除去吗?

在他内心的昏乱的斗争里,他对自己是怎样交代的呢?他这样说:百姓是沉默。我要做这个沉默的伟大的律师。我要替哑巴说话。我要对大人先生们谈谈小百姓,对强者谈谈弱者。这是我的命运。上天愿意做什么,一定能做到。没说的,阿尔卡诺纳的葫芦确实是个奇迹,它带着格温普兰变成克朗查理爵士的秘密,居然在海洋里漂流十五年之久,波涛、回浪、狂风暴雨,海洋全部愤怒的力量都没有奈何它。我懂得这是什么原因。这是秘而不宣的天机;我呢,我有我的命运的钥匙,我打开了我的谜。这是命中注定的,我有一个使命。我要做穷人们的爵士。我要替沉默寡言的绝望者说话。我要传达他们口齿不清的声音。我要传达群众的叫声、吼声、呻吟和怨恨,我要传达他们措词不得体的控诉、晦涩难懂的话以及由于无知和痛苦而变成野兽的人类的叫声。百姓的声音跟风声一样模糊不清。他们大嚷大叫,可是得不到了解,因此嚷叫等于沉默。沉默等于被解除武装。被解除武装等于呼救。我要去救他们。我要替他们控告。我要做百姓的喉舌。有了我的帮助,别人才会了解他们。百姓嘴里的钳口塞拔掉了,我要做这张血淋淋的嘴巴。我要说出一切。这是了不起的。

是的,替哑巴说话是件好事,可是对聋子讲话就太悲哀了。这是他的冒险故事的第二个部分。

可惜!他已经失败了。

一败涂地。

他所信赖的上升、富贵和幻想已经塌下来了。

这一跤跌得多重哟!一跤跌在笑声的海洋里。

他本来认为自己很坚强,因为他多少年来一直小心翼翼地在那宽阔的苦海里漂流,因为他从黑暗里带来了悲壮的呼声。谁知他的船却在一个巨大的海礁——幸运者的轻浮——上撞沉了。他本来以为自己是百姓的复仇者,谁知他不过是个小丑。他本来以为他发出的是沉雷,谁知他只不过在人家身上搔了一下。他没有激动别人,而只得到了嘲笑。他放声痛哭,可是人家却哈哈大笑。他在这笑声的海洋里沉下去了。欢笑的浪头吞噬了他。太可怕了。

他们笑什么?笑他的笑容。

所以,那留下了永不消褪痕迹的暴行,变成永恒之笑的刀口,笑的烙印(这是百姓在压迫者下面强行欢笑的形象),酷刑刻出来的快乐面具,他脸上深渊似的冷笑,意味着“国王的命令”的伤疤,国王对他所犯罪行的证据(这是王室对全体人民所犯罪行的象征)——所有这一切战胜了他,压得他抬不起头来。本来是控诉刽子手的,结果却反过来定了受害人的罪!正义的否定简直太不可思议了。王室以前战胜了他的父亲,现在又战胜了他。过去的恶行被用来当作继续作恶的借口和原因。是谁触怒了爵士们?害人的人?不。是受害的人。一边是王室,一边是百姓;一边是詹姆士二世,一边是格温普兰。当然,经过对证之后,人人看得出这是一个侵权行为,一件罪恶。什么是侵权行为?控诉。什么是罪恶?苦难。让灾难悄悄地隐藏起来,闭上嘴巴,否则就是大逆不道。那些讪笑格温普兰的人是坏人吗?不,不过他们也有他们的命运,他们是幸运儿。他们不知不觉地做了刽子手。他们很快乐。他们认为格温普兰是个无用的人。他划开自己的肚子,挖出自己的心肝,让他们看看自己的五脏六腑,于是他们就大叫大嚷:“演下去,这是出好戏!”伤心的是他自己也笑了。那条锁住他的灵魂的可怕的铁链,阻止他的思潮涌现在他的脸上。破相手术甚至伤害了他的精神,当他心里激怒的时候,他的脸却违背他的意志,管自笑起来了。完了。他是笑面人,他是头顶世界悲哀的木雕。他背负天地间的一切灾祸,永远被围在欢乐、讽刺和别人的娱乐的圈子里。他的笑容是痛彻胸臆的苦笑。受压迫的群众陷入了令人难以相信的绝望境地,他是他们的化身,他分担了他们可怕的命运。这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却拿他的不幸取乐。对他们来说,他不过是个从浓缩的可怕痛苦中爬出来的一个了不起的小丑,他逃出了苦役营,从贱民的最下层上升到宝座脚下,混在星座中间,变成了神仙。他从前使受罪的人快乐,现在让他使上天的选民也快乐快乐吧!他的慷慨、热诚、口才、心胸、灵魂、激昂、愤怒、爱情,无法表达的痛苦等等,全都变成了一个东西:狂笑!正像他告诉爵士们的,他证明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这是经常的,普通的,普遍的事情,只不过它和日常生活结合得那么密切,使我们没有注意罢了。忍饥受饿的人笑,叫化子笑,苦役犯笑,妓女笑,靠自己挣饭吃的孤儿笑,奴隶笑,当兵的笑,所有的人都在笑。社会便是这样组成的:所有的沉沦、贫困、灾祸、热病、脓疮、痛苦,结果都在深渊上面化成一个可怕的笑容。他就是那个笑容,那个笑容也代表他自己。上天的法律,这个掌管宇宙的看不见的力量,愿意创造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鬼怪,一个有血有肉的鬼怪,替我们的世界写一首古怪的讽刺诗。他呢,他就是那个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