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没落(第3/7页)

尽力猜想失踪亲人的遭遇,等于拷问自己。他现在让自己受这个痛苦。每一个猜想,每一个假定,都使他心里发出一声哀号。

通过这一连串痛苦的回忆,他想起了那个自称巴基尔费德罗的人,很显然,这个家伙是他命中的克星。他现在想起来了,那个人曾经在他脑子里写过一行模糊的字体,他用的墨水非常可怕,使得每个字都变成了火焰;格温普兰今天望着这句谜语式的话,突然懂得了它的意义:“命运不会打开这扇门,不关上另外一扇门的。”

一切都完了。最后的阴影笼罩着他。每人的命运都有自己的末日。这就是所谓绝望。灵魂里充满了陨落的星星。

瞧吧!这就是他的处境!

一阵烟雾过去了。他被卷在烟雾里。浓雾蒙住了他的眼睛,侵入了他的脑海。外面是瞎子,心里是醉汉。不过这只维持了一阵烟飘过的工夫。接着,烟雾和他的生活都一起消散了。他从梦里醒了过来,发现只剩下他一个人。

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逝去了,一切都完了。黑夜。什么也没有。这就是他的前途。

他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孤单的同义词是死亡。

绝望好比一个会计师。它一定要结算一下。什么也逃不过它的眼睛。它把所有的账都加在一起,一分一厘也不放过。它责备上天的雷击和针刺。它一定要弄清楚命运的企图。他推测,衡量,计算。

它表面上虽然阴沉,冷静,可是里面却流动着炽热的熔岩。

格温普兰一面检查自己,一面检查自己的命运。

回顾是可怕的总结!

我们到了山顶,总要低头望望深谷。我们落到深渊里,总要抬头望望天空。

我们对自己说:“我本来是在那儿的。”

格温普兰现在落到了灾难的谷底。来得多么突然啊!可恶的灾难的速度总是惊人的。灾难是那么沉重,以致我们以为它的行动是缓慢的。其实并不如此。从寒冷的程度来看,雪似乎跟冬天一样行动不便;从雪白的颜色来看,它又似乎跟殓尸布一样静止不动。可是到了雪崩的时候,这个看法就站不住了!

雪崩是变成熔炉的雪。它虽然是冷冰冰的,可是能够吞噬一切。雪崩包围了格温普兰。他像一件破衣裳似的被撕碎,像一棵树似的被连根拔起,像一块石子似的被冲下去了。

他总结一下自己落到什么地步。他在自问自答。失败是一份口供记录。无论哪个法官都不会比一个人的良心更了解自己的案情。

他在失望之余,心里多么悔恨啊!

他想把问题弄清楚,解剖自己的良心;这是痛彻骨髓的活体解剖。

他的离别造成了不幸。这次离别是他主动的吗?在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是自由的吗?不。他感觉到他当了俘虏;逮捕他,拘留他的是监狱吗?不是。是铁链吗?不是。那么是什么呢?是粘胶。他陷在荣华富贵的泥沼里了。

谁没有遇到过表面上自由自在,而实际上却是翅膀受到束缚的情形呢?

他觉得好像看到一张张开的网。乍看起来好像是诱惑,其实却是囚禁。

尽管如此,他的良心还是在追问他,他完全是被动的吗?不。他接受了人家给他的东西。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暴力和突袭,不错;可是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是有意让人家这样做的。他让人家把他带走,不是他的过错;可是他不应该让人家使他陶醉。曾经有一个时刻,一个决定性的时刻,问题清清楚楚地提了出来。那个巴基尔费德罗曾经把格温普兰放在两条道路中间,并且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只要说一个字就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格温普兰很可以说:不。他说了:好。

他一时轻率地说了一个“好”字,于是就发生了所有这些不幸的事件。格温普兰现在明白了。这是他这个“好”字的痛苦的回味。

这当儿,他自己盘算着,一个人收回自己的权利,接受自己的产业继承权和自己的房屋,一个贵族接受自己祖先的爵位,一个孤儿接受自己父亲的姓氏,难道真的是十恶不赦吗?他接受的是什么?属于自己的权利。谁给的权利?上天。

于是他心里起了一种反感。接受这种东西太愚蠢了!他做的是一笔什么交易!多么蠢笨的交易!他同老天爷做了一笔蚀本生意。什么!为了二百万的年金,为了七八个爵位,为了十一二所宫殿、城里的大厦和乡间的城堡、一百名仆从、几队猎犬、几辆马车、几个纹章,为了做法官和立法者,为了像皇帝一样穿紫戴金;为了做男爵和侯爵,为了做英国的上议员,他居然把于苏斯的篷车和蒂的微笑交出去啦!为了使人惨遭灭顶的动荡不定的海水,他交出了自己的幸福!他拿珍珠去换海洋!疯子!傻瓜!他上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