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尾声(第6/6页)

“我没敢回屋里去取衣服,太可怕了。我求他们:叔叔们呀,带我上火车走吧。他们让我上了火车,就开车走了。我不想撒谎,后来和无家可归的孩子们一起,走遍了家乡的土地和别的地方。童年遭受苦难之后,这时我可得到了自由,尝到了幸福。当然,也倒过不少霉,也有罪过。这些都是后来发生的事了,下一次再给你们讲吧。当时一个铁路员工,下了火车进到守卫室里,收拾起公家的财物,安排了玛尔法婶婶的去处。据说她后来在疯人院里疯死了,另有人说她治好了病。”

听完这些,戈尔东和杜多罗夫在水坑旁久久地踱步,一声不响。过一会儿,卡车开到了,笨拙地从大路上拐进绿地。人们开始往车上装口袋。戈尔东说道:

“你明白了吗?这个管理员丹尼娅是谁?”

“啊,当然!”

“叶夫格拉夫·日瓦戈会关心她的。”戈尔东稍一停顿又说,“历史上已经有几次是这样。理想的崇高的构思,结果成了粗糙的实在的东西。希腊这样变成了罗马,俄国启蒙主义这样变成了俄国革命。你读一读勃洛克写的诗《我们是俄国可怕年代的产儿》,立刻会看出两个时代的差异。勃洛克说这话的时候,应该作为转义、象征意义来理解。产儿并非儿童,而是子孙、后代、知识分子。可怕也不是指恐怖,是指天命、默示的意思;这两者是不同的东西。如今呢?所有象征意义都变成了字面意义:产儿就是孩子,可怕就是恐怖。区别就在这里。”

一晃过了五年或十年。在一个平静的夏季傍晚,戈尔东和杜多罗夫两人又坐到一起。那是在一个高处,窗子大开,临窗可以俯瞰一望无边的莫斯科晚景。他俩翻着叶夫格拉夫编辑的日瓦戈创作集。他们读过不止一次,有一半作品能够背诵了。两人读着,交换几句看法,就陷入了沉思。读过一半时,天全黑下来,字迹已难辨认,只好点着电灯。

莫斯科展现在眼下和远处,这是作者日瓦戈出生长大的城市,他的一半生命同莫斯科联系在一起。现在他们两人觉得,莫斯科已不是这些事件的发生地,而是这部作品集里的主人公。他俩在这个晚上捧读这部创作集,并且读到了作品的尾声。

尽管战后人们期望的清醒和解放,并未如人们想象地与胜利同来,但战后这些年间,自由的预兆却总是清晰可辨,构成了这些年唯一的历史内涵。

日见苍老的一对好友,临窗眺望,感到这种心灵的自由已经来临;就在这天傍晚,未来似乎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下面的大街上;他俩自己也迈入了这个未来,从此将处于这个未来之中。面对这个神圣的城市,面对整个大地,面对直到今晚参与了这一历史的人们及其子女,不由得产生出一种幸福动人的宁静感。这种宁静感渗透到一切之中,生发一种无声的幸福的音乐,在周围广为散播。握在他俩手中的这本书,仿佛洞悉这一切,并对他们的这种感情给予支持和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