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完结(第13/14页)

“现在我让大家都进来。在这以前先谈两句话。您讲了那么多费寻思的话,提出那么多问题,看来是令您不安的问题,我简直难以回答,只想让您了解一点。我乐意,而且真心实意地在您所需要的一切方面提供帮助。请您记住: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也不能绝望。怀着希望去行动,这是我们遇到不幸时的责任。无所作为的绝望,就是忘记和背弃责任。现在我放来告别的人们进屋。椅子的事,您说得有理。我找一把来放到这儿。”

可拉拉已经听不见他的话了。她没听见开门,走廊上的人群一拥而入;没听见他同丧礼的组织者商谈事情,同主要来宾的谈话;没听见人们走动的声响、玛丽娜的号啕、男人们的咳嗽、女人们的哭声和喊叫。

单调重复的声音,像漩涡把她卷动起来,使她发晕。她竭力坚持不昏过去。她的心碎了,头裂了。她垂下脑袋,陷入揣测、思索、回忆之中。她完全被淹没在里面,仿佛有几个小时要暂且进入未来的暮年,也不知实际上是否活得了那么长。她设想几十年之后将变为龙钟老妇。就这样,拉拉沉思默想,如同跌进了自己不幸的深渊。她心想:

“谁都不在了。一个死去了,一个自杀了。偏偏那个该杀的、她打了枪却没命中的人,却活了下来。那是个异己的多余的败类,是他把拉拉的生活变成了一串连她自己也不解的罪恶。那个平庸的怪物,如今在只有集邮者才知道的亚洲神话般的僻巷中,飘泊着,奔突着。可是亲人和需要的人,一个也没留下。

“啊,那还是在圣诞节时,她预谋去枪杀这个令人战栗的下流坯之前,就在这个房间里,昏暗中同还是个孩子的帕沙谈过一次话。现在人们前来诀别的尤拉,当时还没有进入她的生活。”

于是拉拉冥思苦想起来,很想回忆起同帕沙的圣诞节谈话,但什么也没想起来,只记得窗台上燃着的蜡烛,还有窗玻璃上的冰霜靠近烛火融化开来的一个圆圈。

她怎么想得到,此刻躺在桌上的死者,当年驶过大街时就看到了这个圆圈,对烛火发生了兴趣?她又怎么想得到,从窗外窥见这个烛火起,尤拉的生活里就注定有了新的使命?他不是常说“桌上点着一支蜡烛,蜡烛在燃烧”吗?

她的意识模糊了。她想道:不按教堂规矩给他唱《安魂曲》,总是件憾事!送葬仪式是多么庄严隆重呀!多数死人是不配这么办的。尤拉可是最理想的对象。他是配这么办的,他对“墓前的恸哭创造出哈利路亚的歌声”,是当之无愧的!

此时拉拉便感到一种骄傲和轻松的心情。过去每当她想到尤拉,当她一生中有暂短的岁月留在尤拉身边时,总处于这样的心境之中。尤拉身上总散发一种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气氛。拉拉现在又为这种气氛所笼罩。她急不可待地从木凳上站起。在她心里,发生了并不完全清楚的变化。她想靠着尤拉的帮助,哪怕一时能冲出积蓄在心中的痛苦,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像过去似的一尝自由的幸福;在她的希望和幻念中,这种幸福就是和尤拉诀别的幸福,就是自己能为他尽情恸哭一场的机会和权利。她怀着一种冲动的匆忙感,用满含悲痛、视而不见的眼睛环视人群。泪珠在打转,好似滴下的苦涩的眼药水。眼前一切都浮动起来,抽泣起来,向后退着出了屋门;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在掩了门的房间里。她匆匆画着十字走到灵柩前,站在叶夫格拉夫摆好的椅子上,在遗体上宽宽地画了三个十字,便向冰凉的额头和双手俯下身去。她没有觉出变凉的前额已经萎缩,如同手掌缩成了拳头。她顾不上察觉这个变化,人呆住不动,几秒钟里既不讲话,也不想什么,也不哭泣;只见灵柩中部鲜花和遗体上面,俯着她的身躯,她的头、她的胸膛、她的心灵、她的如心灵一般宽阔的手臂。

十五

她抑制着号啕,浑身还是抖动不止。忍着忍着,她突然无力自持,泪水夺眶而出,落在面颊上、衣裙上、手上,落在她紧贴着的灵柩上。

她不说话,也不想事。一串串思想、一串串共有的特点,种种领悟的道理,种种确实可信的真情,在她的心灵自由地流淌,犹如白云飘过天空;又像从前他俩夜里耳语的情形。常常正是这个给了她幸福感,自由感。这种领悟不是乞灵于大脑,而是靠一种热烈的相互感染。这是本能的直接的领悟。

此时此刻,她又充分地感到了这样一种领悟。尽管还有些模糊不清,但她领悟了死是什么,领悟了什么叫对死有所准备,什么是面对死亡而毫无畏惧。似乎她在世上已经活过二十回,多次地失去过日瓦戈,心灵在这方面积累起了完整的经验,所以她侧立灵柩时的感受和举动,无一不适当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