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重返瓦雷基诺(第7/19页)

“可是,我的天使,不是你自己坚持要来吗?你回想一下,我反对了好长时间,没有同意嘛。”

“对。我不争辩。我这已经犯了过错。你可以动摇犹豫,可以思索,我的行为必须是始终一贯的,符合逻辑的。咱们进了房子,你看到儿子睡的小床,心里难过,痛苦得险些晕倒。你有这个权利,可我却不能。为卡坚卡担心,考虑今后怎么办,这些都必须服从于我对你的爱情。”

“拉拉!我的天使!你清醒清醒吧!改变主意,放开决定,任何时候都不晚。我第一个劝你对科马罗夫斯基的话认真对待。咱们有马。你要愿意,明天咱们就回尤里亚京去。科马罗夫斯基还在那儿,没有走。要知道,我们乘雪橇从街上过来时,看见了他,而他依我看并没有注意到我们。我们回去很可能还见得到他。”

“我几乎什么都还没说,你的话音里已经带有不快。可你说说,我的话难道不对吗?我们躲藏在这里是不牢靠的,是盲目的,这和在尤里亚京差不多。要真想得救,那就非得有深思熟虑的计划,像那个虽令人厌恶却有见识、极清醒的人最后提出的办法。要知道,我们在这儿比任何别的地方更危险。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风雪无阻。我们又是孤身在这儿。大雪一夜就能把我们埋掉,早晨想爬也爬不出来了。还有常来这里的那位神秘客(对我们有所恩赐的人),一旦突然回来,又是个强盗,非把我们杀死不可。你连武器也没有呀。你看这处境。我担心的是你竟如此无忧无虑,而且也影响了我。我脑子里也乱成了麻。”

“那么你这个时候要怎么样呢?你要我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你时时刻刻管住我吧。你常提醒我点:我是爱你的盲从的不会思索的奴隶。啊,我要告诉你:我们的亲人,你的和我的,比我们好一千倍。可问题哪在好坏呀?爱情的天赋同其他天赋一样,它可能极伟大,但若没有得到祝福,爱情也难以表现。咱们俩好像是在天国时就被教会了相互亲吻,然后让我们同时降生为婴儿,仿佛为了互相试探亲吻的本事。我们像是最完美的结合,分不出你一方我一方,分不出等级差别,没有高也没有低,整个人是平等的,一切都构成欢快,一切都化为灵魂。但在这近乎野性的、时刻迸发的柔情中,有某种孩子般的固执,某种不容于人的东西。这是一股任性的破坏的力量,同家庭的宁静水火不容。我的义务,该是提防这种力量,不为它所左右。”

她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流着泪哽咽地说完:

“你明白吗?我们的处境不同。你能腾飞,展翅可以躲到云外,可我是女人,只能俯到地面,用翅膀护住雏鸟免遭危险。”

她说的一切,日瓦戈医生听得喜出望外,但他没有表露出来,免得有肉麻之嫌,尽量克制地说:

“我们的这种野营生活,的确有些自欺欺人,像绷紧的弦。你说得完全正确。可这不是我们发明的。发疯似的左冲右突,是所有人的共同命运,这很符合时代精神。

“我今天从清早起,想的差不多也是这个。我想尽一切努力,在这儿多呆些时候。我说不清自己是多么想干点活儿。我指的不是农活儿。有一次我们全家一起出去做农活儿,干得很不错。但我无力再重复那么一次。我脑里转的不是这个。

“生活从各个方面都逐渐在走上正轨。也许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要开始印书。

“我心里琢磨的是这么个念头。能不能同萨姆杰维亚托夫讲妥,照对他有利的条件由他供给我们半年的粮食,我保证在这个期间里写一本书,作为抵偿。比方写本医学指南,或是文艺方面的书,例如诗集。再不然,我动手翻译外国著名的、有世界意义的东西。我的几种外语都很好,不久前我看到彼得堡一家专出译著的大出版社的启事。这类的作品大概会有交换价值,可以变成钱。能干点这类的工作,我感到幸福。”

“谢谢你提醒了我。今天我也产生过类似的想法。不过我没有信心能在这儿久住。相反我有种预感,不久我们将不得不再次远走。好在目前能在这停留一阵子,我对你有个要求。今后几天夜里,你为我牺牲几个小时,把你在各个时候向我念过的诗全记下来。有一半已经散失,另一半还没写下来,我担心以后你会全忘记的,那就全完了。听你说,从前常有这种情况。”

天黑前,他们用洗衣剩下的许多热水,洗了个痛快澡。拉拉给卡坚卡洗了澡。日瓦戈觉得全身清爽舒坦,坐在窗前的写字台旁,背对着拉拉的屋子。她一身幽香,披着浴衣,湿发用毛茸茸的手巾缠成高髻,正侍弄卡坚卡,自己也准备上床睡觉。日瓦戈想到即刻就可集中精力写作,感到无比的快意,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不由得格外感动,产生一种无所不包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