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蜜甜的花楸(第2/9页)

“我错了,弟兄们,饶了我吧,再也不敢了。别打死我呀。我这么小,死得太早。让我再活几年,再看一眼我的妈妈。原谅我吧,弟兄们,饶了我吧,我要吻你们的脚,给你们背水。哎呀,可惹了大祸。完了,妈妈,妈——妈——”

死囚中间还有个声音哭诉,看不清是谁:

“我的好同志啊!怎么能这样?你们别糊涂呀。咱们一起打了两场战争,流了血;为了一个事业坚持斗争。可怜可怜我们,放了我们吧!我们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们的恩情,我们要将功赎罪,用事实证明。你们聋了吗?怎么不说话?你们身上不戴十字架吗?”

有人冲着西沃勃利艾喊道:

“好哇,你这个出卖耶稣的犹大。我们对你算什么叛变。你这狗东西,自己才是双料的叛徒。你对沙皇宣过誓,打死了自己的沙皇;对我们表过忠心,又把我们给出卖了。趁着现在还没出卖你那个利韦里,去和他亲嘴吧,早晚你会出卖他的。”

夫多维钦科至死不动声色。他高扬着头,白发迎风飘动着,像公社社员对公社社员那样,高声对勒扎尼茨基说道:

“别低三下四的,勒扎尼茨基!你抗议也打动不了他们。这些新爪牙、新刽子手不会理解你的。但你用不着垂头丧气。历史会澄清一切的。后代一定会把政委专权的暴君们和他们干的丑事,钉到耻辱柱上。我们是在世界革命的曙光中,作为思想的殉难者死去。精神革命万岁!全世界无政府主义万岁。”

二十支枪按照一个无声的、只有射手听得到的命令,同时打响,放倒了一半犯人,大多数毙了命。对其余的人,又放了一枪才击毙。叫捷廖沙·加卢津的孩子,抽搐的时间最久,但最后还是挺直身子一动不动了。

把营地再往东移动,迁到另一处去过冬,这念头并没有马上打消。游击队不断派出侦察兵和巡逻兵,调查大道对面沿着维特托克和克日姆分水岭的一带地方。利韦里经常离开营地去原始林中,把医生一个人留下。

可是,再想往别处转移,已经为时过晚,无处可去。这是游击队连遭巨大失利的时期。白军在最终覆灭之前,决定一举消灭森林中的非正规部队,集中了所有战线上的力量,共同包围游击队。游击队受到四面八方的进逼。倘若包围圈的半径极小,这形势不啻是场灾难。广阔的回旋余地救了他们。入冬前敌人没有能够收紧侧翼,因为那里是人迹难到的茫茫的原始森林,结果便来不及把农民部队围紧。

尽管如此,想往任何地方移动都已不可能。当然,如果真有转移的计划,保证取得一定的军事优势,也不是不能通过战斗越出包围圈,占据新的阵地。

但却没有那样一个深思熟虑的计划。人们都已筋疲力尽。下级指挥官自己就丧失了信心,对下属战士没什么影响力。高级指挥官天天晚上开军事会议,提出各种对抗方案。

应该停止寻找另外的过冬之地,就在占据的密林深处巩固下来,准备过冬。冬天这里大雪封路,敌人没有很好的滑雪装备难以入林。应该挖壕储存大量的粮食。

游击队的管家皮修林报告说,面粉和土豆严重不足,牲口数量倒足够。皮修林估计到冬天主要食品是肉和乳类。

冬衣也缺乏。一部分队员半裸着身子。于是把营区里的狗尽数宰杀。精通制皮子的人们,用狗皮给游击队员缝制翻毛皮袄。

日瓦戈医生要求给运输工具,遭到了拒绝。马车如今有了更为重要的用途。最后一次转移中,重病号用担架抬着走了四十里。

日瓦戈的药品,只剩了奎宁、碘和硫酸钠。用于手术和包扎的碘,是晶体制剂,必须在酒精中溶解开。人们后悔取缔了土酒生产,就去找当时得以解脱的从犯,委托他们修复破坏了的蒸馏设备,或者再造一套。一度取缔的土酒生产,为了医疗目的重又得到恢复。营区里人们只是互递眼色,摇头而已。酗酒现象重又出现,更加助长军营里日益严重的瓦解趋势。

新酿造的酒精浓度几乎达到一百度。这么烈性的液体,很容易化开晶体制剂。后来在入冬时,日瓦戈正是用浸泡过金鸡纳树皮的这种土酒,治疗因天冷又复发的斑疹伤寒。

这些日子里,日瓦戈医生常常看到帕雷赫和他的家眷。整个夏天,他的妻子儿女在露天的尘土飞扬的大道上奔跑度过。可怕的经历,吓破了他们的胆,唯恐还会发生可怕的事。颠沛流离给他们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帕雷赫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一男二女),都是一头被阳光晒褪了色的浅色头发,眉毛变得整齐而发白,风吹日晒变黑的面庞。孩子还太小,难说流露出艰险经历的迹象。可母亲脸上由于惊吓所致,毫无生气,只剩下端正的轮廓,紧闭成一条线的双唇,以及随时准备自卫的紧张而呆滞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