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蜜甜的花楸(第4/9页)

另一些极其坚强的女人,却做出了坚毅勇敢的表率,连男人也望尘莫及。斯维里德还有不少其他的情况要说。他想警告首长,营区里存在发生新暴动的危险,远比镇压下去的那一次威胁更大。可是他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因为利韦里很不耐烦,暴躁地催促他,最后弄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了。而利韦里总是打断斯维里德,倒不光是因为路上有人等他,一个劲儿朝他点头呼喊,还因为这两个星期里人们接连不断找他,都讲了类似的意见。所以这一切利韦里早已知道。

“你别催我,首长同志。我本来就笨嘴拙舌的。词儿到了牙缝里也能塞住,在嗓子眼能噎死。我要对你说啥呢?你到难民车队去一趟,给那些婆娘们讲讲西伯利亚的规矩。你看看她们闹成什么了。我问你,咱们是‘一切为了打败高尔察克’,还是要搞妇女战争?”

“说简单点,斯维里德。你没见在喊我吗。别兜圈子。”

“现在那个女妖精兹雷达丽哈,天晓得她是个什么人,说收下我当牲口医……”

“是兽医,斯维里德。”

“我就是说的这个,要给牲口看流行病的。可是现在她根本不管你的什么牲口了,变成了个女修士,做起祈祷来,把大路上逃难的家眷全勾引过来了。她还对她们说什么,自作自受吧,谁让你们卷起铺盖就跟着红旗跑。下次记着别跑啦。”

“我不明白你是说的哪些难民。是咱们游击队的,还是别的什么人?”

“自然是别人。是新来的,别处的难民。”

“不是有命令让她们到院群村奇利姆卡水磨那里去吗?她们怎么到了这里?”

“哎呀,还说院群村呢!你那个院群村,全烧光了,只剩一堆火场。水磨和整个奇利姆卡都变成了木炭了。她们到了奇利姆卡,看到烧得精光,一半人就发了疯,哇哇哭叫着往回跑,到白军那边去了。另外的人转过头来,赶着马车队上这儿来了。”

“通过了密林和沼泽?”

“斧头是干什么用的呀?咱们派了些男人去保护她们,也帮她们一起开路。听说她们开出了三十俄里的路。还搭上了桥。你看看,这哪是女人呀!她们干的这事,你想三天也不一定想得出来。”

“好家伙!你还高兴呢?三十里路开通了。这不是正合白军维齐恩和克瓦德里的意吗?打通了进原始森林的大道,连大炮都运得进来。”

“要埋伏,要埋伏,派人埋伏就没事了。”

“上帝保佑,不要你说我也想得到。”

白天变短了,五点钟就黑下来。近黄昏时,日瓦戈从利韦里同斯维里德拌嘴的那段路上横穿而过,朝营区走去。快到空地和高冈附近,就是被视为营区界标的花楸树所在的高坡下,他听见一个兴奋而挑逗的歌喉,这是库巴丽哈,他戏称这个土医生是自己的竞争对手。这女人用刺耳的尖声,唱出粗俗欢快的歌子,大概是什么民谣。人们在听她唱,不时爆发赞赏的笑声,有男人也有女人。接着一切都沉寂了。大家多半是散了。

这时库巴丽哈换了一种唱法,低声细气地,以为周围只她一个人在。为了不陷到沼地里去,日瓦戈摸着黑在小径上行走,绕过花楸树前一块泥泞的空场;走着走着,突然呆立不动了。库巴丽哈唱起了一支古老的俄罗斯歌曲。日瓦戈竟不知道这首歌。也许这是她即兴胡编的?

俄罗斯民歌就像拦河坝里的水。你感觉它是停滞不动了。其实在深处它并没有停住,不断地溢出闸门;表面的平静是假象。

这民歌采用各种手法,通过回环、对偶等等,使歌词内容缓慢地发展。到某一极限时,内容猛然揭开,让我们大吃一惊。善于克制和把握自己的哀愁的力量,正这样表现出来。这是一种想用言辞使时间停滞的近乎疯狂的尝试。

库巴丽哈一半是唱,一半是说:

一只小兔在大地上奔跑,

奔跑在大地间,奔跑在雪原上。

它跑近一棵花楸,

向大树哭诉悲伤。

我这兔心何尝是胆怯的心,

胆怯的心,慌里慌张。

我怕的是野兽的出没,

野兽出没,饿狼的饥肠。

花楸啊花楸,可怜我吧,

你这美丽的一方。

别把你的美丽交给凶险的敌人,

凶险的敌人,老鸦的疯狂。

你把鲜红的果子撒给风吧,

撒给劲风,撒给大地,撒给雪场,

抛向我的家园,

扔进那最靠边的一间房,

扔进那最靠边的一扇窗。

我心上的人儿啊,

就在那房里躲藏。

请俯耳告诉我的心肝,

我这炽烈燃烧的希望。

我愁苦,是个囚中的士兵,

异乡有无限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