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绿林战士(第7/9页)

医生朝纸条扫了一眼,叹息说:

“这比上次给我们的时间更少。可伤员增加了多少啊!能活动的、打绷带的可以步行,但他们人数极有限。重伤员我拿什么运走呀?药品呢?病床呢?设备呢?”

“设法简装吧。需要适应形势。现在有另外一件事,是大家对您的一致请求。这里有个同志,久经考验,忠于事业,是个极好的战士。可他出了什么毛病。”

“是帕雷赫吗?莱奥什对我说了。”

“对。您去他那儿一趟吧。给他诊断一下。”

“是精神上的毛病吗?”

“我想是。总叨叨什么逃跑。看来是幻觉。失眠,头疼。”

“好吧。我马上就去。现在我有空。大会什么时候开始?”

“我想已经集合了。您去干吗?您看我也没去。咱们不去,会也照样开。”

“那我去看帕雷赫了。说实在的,我站都站不稳,困极了。利韦里·米库利齐恩夜里喜欢议论,累得我不行。怎么去找帕雷赫呢?他在哪儿?”

“大石坑后面有个小桦树林,您记得吗?很小的一片白桦幼林。”

“我能找到。”

“那儿的空地上,是指挥官的营房。我们拨给帕雷赫一个帐篷,他在等家眷来,老婆和孩子正坐马车往这里赶呢。所以他一个人占了个帐篷,凭他对革命的贡献,算是营级指挥官的待遇!”

去找帕雷赫的路上,医生觉得再也迈不动步了。他已疲惫不堪。几夜缺觉的结果,使他异常困顿想睡。本可以回到掩蔽部小憩,但他怕去那里,因为利韦里随时会来,又要打扰他。他在林中一块没多少杂草的地方躺下了。整个林子里铺满金黄的树叶,是周围树木的落叶聚集到这空地上来,堆成一个个方块。阳光也洒到了这片黄色地毯上。由于双重的色彩交错在一起,眼睛都发花了。看着这颜色像读小字书,又像听人总单调地絮叨,催人入睡。

日瓦戈医生躺在绸缎般簌簌响着的树叶上,胳膊垫在头下,胳膊下面是布满青苔的高高低低的树根。他马上迷糊了过去。催眠的斑斓光点像方块饰物,覆盖了他躺在地上的身躯;在光线和树叶构成的万花筒里,他变得不易察觉,不易发现了,仿佛戴上了隐身帽。

可刚过一会儿,他由于过度想睡,反而醒了。直接原因只能在一定的范围内才发生作用,超过了这个范围就会产生反效果。日瓦戈医生那得不到休息、不能安静的意识,仍在乱哄哄地转动着。凌乱的思想旋风般翻滚,像一辆破汽车的轮子,几乎要发出咔咔的声音来。心里这种纷乱折磨着医生,惹他生气。“利韦里这个混蛋!”他忿忿地想,“世上现在已经有上百条理由可以让人发疯,他还嫌少。他囚着我,同我拉交情,胡说闲扯,就这么平白无故把个健康人弄得神经衰弱。早晚有一天我得把他打死。”

从朝阳的一面飞过一只褐色细斑的蝴蝶,像一小块时合时开的彩布。日瓦戈医生睡眼惺忪地跟踪着它。蝴蝶落在与它色彩最相似的东西上,落在褐色小斑的松树皮上,同树色完全融合到一起。蝴蝶不知不觉地在树上消失,正像日瓦戈在太阳的光影中,从人们眼中完全消失一样。

日瓦戈沉浸在他所熟悉的一连串思绪中。他在许多医学论文中,间接涉及这些思想。他写到过意志和合理性,认为这是不断完善的适应力的结果;写到过拟态,讲到摹仿和预防;写到过适应能力最强的人会起死回生,讲到自然淘汰的道路也许就是培育和产生意识的道路。什么是主体?什么是客体?怎样说明它们两者的同一?在日瓦戈医生的思索中,达尔文同谢林联系到了一起;飞过的蝴蝶同现代绘画、印象派艺术联系到了一起。他想到了造物,想到了生物,想到了创作,想到了伪装。

他又睡着了,可过了一分钟便再次醒来。不远处低沉的细语,惊动了他。虽然只传过来几个词儿,也足以使日瓦戈听明白:他们在密谋什么非法的勾当。看来,密谋的人没看见他,没想到有人在附近。倘若他现在发出响动暴露了自己,那非得赔上一条命。日瓦戈屏息静气,侧耳细听起来。

有几个声音他很熟悉。这是些渣滓、游击队的败类、混进来的一伙孩子,有桑尼卡、戈什卡、科西卡,跟他们跑来的捷廖沙,形形色色的饲马兵。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扎哈尔,这是个最坏的家伙,参与了酿私酒的事,因为供出了主犯暂时没追究他的责任。令日瓦戈吃惊的,是这里面还有一个“银连”的游击战士西沃勃利艾,是首长警卫队的队员。按照拉辛和普加乔夫那些农民领袖传下来的习惯,这个深得利韦里信任的亲信,被人们称作“大王耳”。原来他也参与了阴谋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