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绿林战士(第3/9页)

但是怜悯心使他不敢瞄准他所赞赏和同情的青年人。而糊里糊涂地朝天鸣枪,也过于愚蠢荒唐,违背他的本意。所以他等到在他和目标之间不会有进攻者出现的一瞬间,朝着焦树的目标开了枪。这里他用了自己的方法。

他一边不断校正瞄准器,一边轻轻地不用劲地扣扳机,好像不打算射击似的,这样直到机头掉下,发生巨响,似乎一切完全出乎意外。就这样,日瓦戈一向枪法很准,把枯树低垂的干枝打得四处乱飞。

可是,太可怕了!不论日瓦戈医生怎样倍加小心,生怕击中什么人,在枪响的关键的刹那间,不是这个就是那个进攻者,总还是进入了他和枯树之间的瞄准线上。有两个人被他打伤,第三个人就倒霉了,被他打死,倒在离大树不远的地方。

终于,白军指挥官看到进攻无望,便下令撤退。

游击队人很少。他们的主力部队一部分正在行军,一部分正与更强大的敌军交火,退到了一边。这支小分队没去追赶败兵,免得暴露自己的数量单薄。

医助安格利亚尔带着两名卫生员抬着担架来到林子边上。日瓦戈医生命令他们抢救伤员,自己走到躺着不动的电话员身旁。他模模糊糊地盼望电话员还有口气,能救活他,可电话员已经咽了气。为了最后证实这一点,医生解开他胸前的衬衫,听听心脏是否跳动。他的心脏已停止了跳动。

死者脖子上用细绳系着一个护身香囊。日瓦戈把它解了下来。里面破布包着一张磨烂了边儿的破纸片。日瓦戈一打开,纸片便一分为二,碎末纷纷落下。

纸上写的是《赞美诗》第九十篇里的话,祷文已由人们做过不少改动,由于无数次的辗转重复,离原文越来越远。从教堂斯拉夫语的文本抄来的段落,在这小条上是用俄语写的。

《赞美诗》中原来说“住在至高无上者神秘之境的神”,现在改成了“住在高处”。“你将不怕夜晚的恐怖,也不怕白天疾飞的箭”,这一句改成了强烈的敦促语气:“别怕疾飞的箭”。《赞美诗》说“他已知我名”,条子上改为“他记起我名”。“于苦难中我将和他在一起,我将救他”,误为“我将从黑暗中把他救出”。

《赞美诗》的话,人们认为具有神力,能使人避开枪弹。早在前次帝国主义战争中,士兵就随身带着《赞美诗》的摘抄,作为自己的护身符。几十年过去了,许久之后,被捕的人开始把它缝在衣服里,囚犯夜里被带去检察官处受审时,也暗自念着这些诗句。

日瓦戈从电话员身旁走开,到了空旷地上被他击毙的年轻白军的尸体旁。青年人漂亮的脸上,流露出天真无辜和宽恕一切的痛苦表情。“我干吗把他打死?”日瓦戈医生心里想。

他解开死者的大衣扣,把衣襟敞开。大衣里衬上,大概是母亲用爱抚之手精心绣出了美术体的名和姓:谢廖沙·兰采维奇。

从谢廖沙衬衫的袖窝里,掉出拴在小链条上的闪闪发亮的小十字架、颈饰,还有个金色的扁匣或烟盒,小盒半开着,盖上好像被钉子戳了一下。里面掉出折起的纸片。日瓦戈打开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同样是《赞美诗》第九十篇,但是打字的,完全保留了斯拉夫语的原样。

正在此时,谢廖沙呻吟起来,伸了伸腿。他还活着。后来弄清楚了,他是受了轻微的内伤。子弹将落时打在母亲给的驱邪符的盒壁上,这救了他的命。可是,这个昏迷躺倒的人怎么处置呢?

此时交战双方的人们,都已打红了眼。俘虏没有活着押送到目的地的。敌方的伤兵,就地全都给打死了。

由于绿林游击队人员经常流动,不是进来一些新的志愿者,就是逃跑一些投敌的老队员,谢廖沙·兰采维奇在极端保密的情况下倒不妨假充不久前刚依附的新的同盟者。

日瓦戈从战死的电话员身上扒下外衣,把自己的意图告诉了安格利亚尔,由他帮着给没有苏醒的年轻人换好了装。

他和医助一同护理这个孩子。等谢廖沙伤全养好,他俩就放他走了,虽然这孩子没有对自己的恩人隐瞒,他还要回到高尔察克的军队里去,还要继续同红军作战。

秋天,游击队在狐湾扎营,这是在一处高冈的小林子里,底下一条翻着浪花的湍急小河,环绕高冈的三面流去,水涡冲刷着河岸。

在游击队来之前,卡贝尔军团的人马曾在此处过冬。他们靠自己的双手和附近居民的劳动,加固了林子的防护,可到春天却弃之而去。如今在他们没有炸毁的掩蔽所、战壕和通讯沟里,分散居住着游击队员。

利韦里·米库利齐恩让日瓦戈医生到自己的土屋里同住。一连两个晚上,他同日瓦戈闲谈,使医生无法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