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绿林战士(第2/9页)

店主那匹瘦弱无力的驽马,也从畜栏里和人们一样郁郁不乐地看着。下了一天的雨,这时已近黄昏,天空稍稍放亮,西沉的太阳透过乌云的缝隙偶尔露露脸。紫铜的光芒洒到院落里,令人不安地照亮了稀粪的水洼,上面不起一点涟漪,粪汤重得风吹不动。可是公路上的积水,经风一吹就漾起微波,闪出朱砂的反光。部队沿着大路两旁不断地向前走着,不时绕过深水坑和洼地。在充公的这批药品中,有满满一罐可卡因——游击队长近来染上了吸可卡因的坏毛病。

在游击队里,医生的工作多得很。冬天有斑疹伤寒,夏天有痢疾。此外,在恢复军事行动的战斗日子里,送来的伤员剧增。

尽管军事失利,主要是撤退行动,游击部队却不断得到补充;农民军所过之处,那里新的起义者便来投靠;还有从敌人营垒投诚过来的。日瓦戈医生随军的一年半中,游击部队增加了十倍。在圣十字镇上召开地下司令部会议时,利韦里·米库利齐恩把自己的兵力夸大了十倍。如今队伍达到了他所说的规模。

日瓦戈有几个助手,是多少有些经验的新卫生员。帮他治病的左右手,一是匈牙利共产党员、被俘的军医克列尼·莱奥什,营区里人们叫他莱尤什同志;另一个是医助,南斯拉夫人安格利亚尔,也是奥地利战俘。日瓦戈同前一个讲德语,后一个出生在巴尔干的斯拉夫族中,马马虎虎能懂俄语。

根据国际红十字协会公约,军医和卫生部队的职员,无权参与交战双方的军事行动。但有一次日瓦戈医生不得不违心地破坏了这条规定。双方遭遇发生冲突时,他正好在战场,只好同战士共命运,也举枪还击了。

游击队散兵线占据着森林的边缘,两方交火时,日瓦戈正好在那里,就同电话员并排卧倒。游击队背后是密林,前面是一片空旷地,光秃秃毫无遮掩。白军就在那里发起进攻。

他们已经逼近。日瓦戈看得很真切,能辨出每个人的脸。这是来自首都非军人阶层的一些年轻孩子,另一些中年人,是从预备役里动员来的。但起主要作用的是前一种人,是青年,不久前自愿入伍的大学一年级和中学八年级学生。

日瓦戈不认识其中任何人,但有一半面孔他觉得眼熟,见过,认识。有的人似乎像他过去中学的同窗。说不定这是那些人的弟弟?又有的人他仿佛从前在戏院和大街的人群中碰到过。他们富于表情的动人面孔,他感到亲切,像自家人。

忠于职守的思想鼓舞着他们,个个都无畏地、挑战似的做出兴奋和大胆的样子。他们以分散队形前进,直挺着胸膛,威仪胜过了真正的近卫军。而且无视危险,既不跑,也不卧倒,不利用地形,尽管空地并不平坦,有小坡和土包可供隐蔽。游击队射来的子弹,几乎把他们全都打倒。

在白军前进的光秃的开阔地中央,有一棵烧焦的枯树。它或是遭雷电劈了,或是被篝火烧了,或是在此前的战斗中炸断烧坏了。每一个向前冲锋的志愿兵,都要瞟它两眼,真想躲到大树干后面更安全、更准确地射击,但都克制着这种诱惑,继续向前走去。

游击队员们的子弹是限量的,不得不节省使用。有过一道命令,人们也相约,射击必须是在近距离,有几个目标就发几枪子弹。

日瓦戈医生手中没有武器,趴在草丛里观战。他的同情全部都在视死如归的孩子一边。他从心眼里盼孩子们得胜。这些孩子出身的家庭,多半是与他气味相投,受过同样的教育,有同样的道德观,对事物有共同的看法。

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跑出去向他们投降,这样便可以得救啦。不过这一步纯是冒险,会危及生命的。

当他举起双手跑到空旷地中央,恐怕两边来的子弹早把他撂倒,令腹背同时中弹。自己人打他,是惩罚他叛变;别人打他,是弄不清他的意图。其实他不止一次置身于这种情势中,琢磨遍了所有的可能性,早已认定这些救命的计划全都无济于事。日瓦戈克制着矛盾的心情,继续趴在那儿,脸冲着空旷地,从草丛里空手观察着战事的进程。

然而,面对周围你死我活的斗争,一直静观而无所作为,那是不可思议也非人力所能达到的。问题还不在于应该忠于他被迫追随的那个营垒,也不在于他需要自卫。问题在于他必须遵循过去的惯例,服从他眼前和周围种种事变的规律。对此无动于衷,是大逆不道的。得像别人一样地行动。正在进行战斗,人家向他和他的同志开枪,所以应该还击。

因此,当趴在一起的电话员抽搐一阵后仰身不动了,日瓦戈就爬过去解下他的背包,拿起步枪,回到原来位置上,一枪一枪地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