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抵达(第6/9页)

沿途一会儿穿过树林,一会儿上了露天的空旷地。在林子里,车子碰上粗木棍一颠,车上的人就全撞到一起,他们佝偻着,蹙起眉头挤作一团。一入开阔地,旷野仿佛满心欢喜地自动摘下帽子,于是旅客也舒展身子,坐得宽松些,不断抖动脑袋。

这里地处山区。山形总是各异其面。远方群山雄踞傲立,影影绰绰一片,默默地俯视着车上旅人。喜人的淡红光芒,在田野上追逐着旅人,给他们安宁和希望。

一切都使他们惬意,一切都令他们惊讶。而最甚者,莫过于赶车怪老头喋喋不休的闲话了。在他的话里,已然消亡的古俄罗斯字词的遗迹、鞑靼用语、地方话特征,同他本人莫名其妙的杜撰混杂到了一起。

每当马驹落到后面,白马便停下来等它。马驹用自由随便的跳跃,啪啪响着平稳地赶上来,然后迈出长腿怯怯地靠近大车,直起长脖子把小头伸过车辕去吮母乳。

“我还是弄不明白,”冬尼娅颠得牙齿发响,一字一停地问丈夫,害怕猛然一震会咬破舌头。“这难道能是妈妈讲过的那个巴克斯吗?你记得讲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吗?有个铁匠,殴斗时肠子给人打出来了,他给自己又做了副新的。一句话,铁匠巴克斯是个铁肚肠。我知道这全是胡编的童话,可当真是说的他吗?这难道真是那个人?”

“当然不是。第一,你自己就说这是胡编的民间传说;第二,据妈妈说,在她那时候这传说就有了一百年的历史。咱们干吗这么大声讲话?老头听见了要生气的。”

“他啥也听不见,耳背。就是听见也不明白咋回事,有点傻气。”

“哎,费多尔·涅费德奇!”不知为什么老人用个男人名字称呼牝马,他比旅客更清楚,这分明是匹母马。“瞧这热劲儿,真恨死人!”

他突然唱起一段民谣,是从前此地工厂里编的:

再见了,厂里的账房!

再见了,矿区的大院!

我吃腻了厂主的粮食,

一塘池水给我喝完。

岸边游动着天鹅,

分开了水面的漪涟。

不是酒劲叫我跌跌撞撞,

瓦夏给害得好个可怜。

可我不是傻瓜呀,玛莎!

玛莎,我可不再受骗!

我要进到谢里亚巴城里去,

奔辛捷久利哈找点活干。

“我的马儿呀,你忘了上帝!人们看看吧,这该死的东西。你抽它一鞭,它让你下车。费多尔呀涅费德奇,你啥时候上路?这片树林叫原始林,它可没头没尽。那里边农民聚众,驾——是绿林弟兄。费多尔·涅费德奇,怎么又停下了,你这鬼头。”

忽然,他转过身端详着冬尼娅说:

“年轻人,你怎么想?当我没瞧出你是谁家的?你可不难认呀,我一看就行了。我不说瞎话,真的认出来了!认出来了!我不敢相信自己这两颗珠子,活脱模样是克里格夫!(老人把眼睛叫珠子,把克吕格尔叫成克里格夫。)你说不定是他孙女吧?我还能认不得克里格夫呀?我在他那儿过了一辈子,一直到没了牙。什么活儿、什么职业全干过!当过坑木工,管过轧滚,住过马场。驾——走呀!又停了,缺腿的东西!这是冲你说呢,听见没有?

“你方才说这是哪一个巴克斯,就是那个铁匠吗?真有你的,小姐,眼神够机灵,可有点犯傻。你说的巴克斯,就是波斯塔诺戈夫,是那铁匠的外号,人叫铁肚肠波斯塔诺戈夫。他一百五十年前就入土了,进了棺材。我现在同他不一样,姓梅霍诺申。名字一样,同名不同姓,像他不是他。”

老人把他们已经从萨姆杰维亚托夫口里知道的米库利齐恩夫妇的情况,又一点点用自己的话讲了一遍。他叫那男的是米库利齐,女的是米库利齐娜。管现在的妻子,他称作后婚;讲到死去的“原配”则说那是个蜜甜女人,是白色的天使。当讲起游击队首领利韦里,听说他名声没传到莫斯科,首都没谁知道绿林弟兄,他觉得不可想象:

“没听说过?没听说绿林同志?这么说莫斯科长了耳朵干啥用?”

黄昏来临。旅客的身影越来越长,在马车前不停奔逐。如今沿路尽是宽阔的旷野。零零散散长着滨藜、飞廉、柳兰,高高的硬茎,顶上有孤零零的花束。落日余辉贴着地面从下方照上来,长茎就如骑手们在田间稀疏布下的不动的哨兵,黑影幢幢。

远远地在前方尽头处,平川贴上了横着隆起的高地。高地如一面墙阻在前面,墙下可以想象到有个峡谷或一条河流。那里的天穹好似围上了一个篱笆,乡间大道正好通到篱笆的入口。

高崖上显露出一座长形白色的单层房子。

“看见冈顶上面的高台了吧?”巴克斯问道。“你们说的那个米库利齐和米库利齐娜就在那里。底下是条冲沟,人们叫它舒基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