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可避免的命运(第11/16页)

这些天来,他们两人无所不谈。戈尔东了解了日瓦戈对战争和时代精神的看法。日瓦戈讲到他无法接受人们互相残杀的血腥逻辑,讲到他如何不忍心看到伤员的惨状,特别是某些新式武器杀伤的可怖模样,不忍目睹伤残者死里逃生后的毁容模样,他们实际上已变成一个个丑陋可怖的肉块。

每天戈尔东都陪同日瓦戈外出,在医生指引下,所到之处目睹了种种情况。他看到人们如何英勇顽强,如何以超人的毅力战胜死亡的威胁,如何临危不惧,为国捐躯。这时,他不由得因为自己无所事事的游荡而感到内心不安。但是于事无补的徒然唉声叹气,在他看来道义上也并不高尚多少。他认为,应该根据每人在生活中所处的地位,诚实和自然地工作。

一次,他去西线一个流动的红十字分队。医疗小分队在前沿阵地上的急救站抢救伤员。他亲自体验到,伤员的可怖的模样,真能让人昏厥。

他们驱车来到一座大森林旁边,树木有半数已毁于炮火。满地断枝残叶、一片狼藉的丛林里,横七竖八地扔着打坏的炮车和运输车。树干上拴着一匹乘骑。林子深处,隐约可见的森林管理所的木屋,房顶已被掀掉一半。急救站就设在管理所的办公室里。另外在大路对面的林子里,还搭了两个灰色的大帐篷。

“我不该带你来,”日瓦戈说,“战壕近在咫尺,离这儿只有一里半到两里,我们的炮兵就在那边林子里。你听听那炮声。不要充英雄好汉,我不会相信的。你现在已经吓得没魂了,这并不奇怪。情况瞬息万变。炮弹很可能落到这儿来。”

林中小路旁边,一些年轻士兵疲惫不堪地叉开穿着沉重皮靴的双腿,或是趴在地上,或是仰面躺着,浑身污垢,前胸和后背都是汗渍。他们是伤亡严重的一个班幸存的士兵,刚从持续四昼夜激战的前线撤下来,到后方作短暂的休整。士兵们像石头似的躺在地上,连笑一笑、骂几句的气力都没有。林中小路上,有几辆双轮马车拉着伤员疾驶而过,士兵中竟没有一个人回头看一眼。这原是运枪支弹药的敞篷车,没有装弹簧,颠得十分厉害。可怜的伤员连骨头都快震断,五脏都要颠出来了。送到救护站后,只能紧急处理一下,匆匆忙忙包扎好伤口;对危急伤员,简单动一下手术。所有这些伤员,都是半小时前利用战火的间歇,从战壕前的战场上运下来的。数目多得令人咋舌,有一半已昏迷过去。

这几辆马车在管理所门口停下,卫生员抬着担架从门廊上下来接伤员。帐篷里一个女护士用手撩起幕布,探头朝外面看。现在她已经下班,没有她的事。帐篷后面的村子里有两个人在大声吵架。树木高大、空气清新的林子里,回响着他们的吵闹声,但听不清吵的是什么。伤员到后,吵嘴的两个人走到路上朝管理所去了。一个怒气冲冲的年轻军官大声责问流动医疗队的医生,要他说出树林里原来那支炮兵队伍转移到哪儿去了。医生什么也不知道,这事与他不相干。他求军官别缠住他嚷嚷,因为伤员到了,他有事。可军官仍然骂个不停,把红十字会、炮兵机关和所有的人都骂了个遍。日瓦戈走到这位医生跟前,两人互相问了声好,就一起去森林管理所了。那位稍带鞑靼口音的军官,还大声骂着,一边从树上解下马,翻身上马,沿着小路进了林子。女护士一直在那里望着。

突然她吓得面如土色。

“你们干什么?你们疯了!”她对两个轻伤员大喊起来。他们自己抬着一付担架朝救护站走去。护士从帐篷里出来,朝他们飞奔过去。

担架上躺着一个面容毁得可怖的伤兵。炮弹的底壳击碎了他的脸部,他的舌头和牙齿变成模糊不清的一团血浆,但人还活着,弹片打掉脸颊,深深嵌在牙床里。这位面容惨不忍睹的士兵,用非人的微弱声音,时断时续地呻吟着,任何人听到这声音也会明白,这是哀求人们快些结束他的生命,不要让他徒然受这痛苦无穷无尽的折磨。

护士觉得抬担架的轻伤员为他的呻吟所动,准备自己用手把吓人的弹片拔出来。

“你们要干什么,难道能这样吗?这得由医生用专门的家伙来动手术。要是需要的话,医生会做的。”

戈尔东在心里说:“上帝啊,上帝啊,你就把他收容了吧,如果你确实存在的话!”

过了不到一分钟,当人们把这失去人样的伤员抬上门廊时,他大喊了一声,全身一阵痉挛,就气绝而死。

死者是预备役列兵吉马泽金。而那个在林子里大喊大叫的军官,是他的儿子,少尉加利乌林,护士是拉拉。戈尔东和日瓦戈是当时的目击者。他们全都在此邂逅,聚于一处。可是有的彼此没有认出来,有的彼此从不相识。有的人以后一直不知道今天的相逢,有的人要到后来再次相遇时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