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可避免的命运(第15/16页)
几天来,天气一直变化无常,晴不起来。夜里常常吹起一阵阵暖风,送来潮湿的泥土味。
这些日子司令部里传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消息,从家里、从内地不断有令人不安的消息传来。司令部和彼得堡的电话时常中断。现在到处都在议论政治问题。
每次拉拉值班,早晚要查房两次,同各个病房里的病人随便说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也和加利乌林和日瓦戈扯上几句。“这人很怪,很有意思。”她想道。“年纪轻轻的,那么不友好。长了个翘鼻子,当然算不上十分漂亮。但是个真正的聪明人,聪明得讨人喜欢,又充满活力。”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对她来说最主要的是尽快结束这里的护士工作,调回莫斯科去,可以离卡坚卡近些。到了莫斯科她要申请退役,辞去护士工作,回到故乡尤里亚京的中学去教书。关于可怜的帕沙,看来消息已经千真万确,没有任何希望了,因此她也没有必要再在前线充当女英雄。全是为了找他,才引出这么一大堆事情来。
现在卡坚卡在那里怎么样了呢?可怜的、没了爸爸的苦命孩子(想到这里她又掉下泪来)。近来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呀!不久以前,她心中充满了对祖国的神圣的义务感、军人的荣誉感和崇高的社会责任。然而战争失败了。这是最大的不幸,于是其他的一切都失去了光彩,没有什么神圣可言了。
转眼之间,一切全变了:调子变了,气氛变了,不知道应该怎么看,应该听谁的话。仿佛过去一直有人像带孩子似的牵着你的手走路,现在突然撒手不管,让你学着自己走。四顾茫茫,一个人也没有,既无亲人,也无权威,于是就想相信最主要的东西:生活的力量,或是相信美,相信真理,让这些,而不是让那些被推翻了的、人为的规定,来完全驾驭你,比过去习惯的和平生活时期更彻底地驾驭你。那种和平生活已经消失,被取缔了。对拉拉来说(她很快就明白了这一点),卡坚卡就是她生活中唯一的绝对的目的。现在帕沙不在了,拉拉只是个母亲。她要把毕生的精力献给卡坚卡这个失去父亲的可怜的孩子。
有人写信告诉日瓦戈说,戈尔东和杜多罗夫没有征得他的同意就为他出版了书。书得到了好评,并预言他在文学上很有前途。人们在信中还告诉他,现在莫斯科很活跃又很不安定,在底层民怨日益鼎沸,我们正处于大变动的前夕,重大的政治变革已经迫在眉睫。
夜已经深了。日瓦戈劳顿不堪。他时而沉入梦境,时而又醒过来。他觉得白天紧张了一天,现在不会睡着的,也睡不着。窗外昏沉沉的风呜呜地响着,仿佛打着哈欠,睡意矇眬。风声如诉如泣:“冬尼娅,萨沙,我多么想念你们,我多么想回家,想去干我的工作。”在风声的低诉里,日瓦戈时而醒过来,时而又跌入梦境,幸福和痛苦也随之惶恐不安地迅速交替着,就像这多变的天气,这变幻不定的夜晚。
拉拉心想:“那个伤员多么关心帕沙,为他保存下这些令人心碎的遗物,可是我简直没有良心,甚至都没问一问他叫什么,从哪里来。”
第二天早上她查房时,为了弥补自己的疏忽和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便仔细询问加利乌林的情况,一边嗯嗯地应和着。
“我的上帝,仁慈的上帝啊!是布列斯特街二十八号,是季韦尔辛的家,是革命的一九〇五年的冬天!小奥西普吗?不,不,我不认识奥西普,也许我不记得了,请原谅。可是时间,时间是对的,房子也是对的!确实不错,我记得这幢房子和一九〇五年!”噢,她突然活灵活现地记起了这一切!当时还练过射击,还有(天啊,快让我想想)“基督的旨意”!啊,童年的一切记得多么清晰,多么深刻,因为这是人生的开始啊!“请原谅,您的名字叫什么,少尉?对了,您已经告诉过我。谢谢您,我多么感谢您啊!奥西普·吉马泽金诺维奇,您唤起了我许许多多的回忆,许许多多的思绪!”
一整天来,她心里一直想着“那幢房子”,嘴里啊啊地感叹着,几乎出声地回忆着,思考着。
布列斯特街二十八号,多了不起!现在又响起了枪声,可是比当初要可怕得多!这可不是“孩子们打枪玩儿”。孩子都已长大成人,他们都成了军人,那些院落和村庄里的普通百姓全部成了战士!简直叫人惊讶!
伤员们拄着木棍和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进屋来或跑步进来,隔壁病房里能走路的伤员也跑着争先恐后地嚷嚷道:
“特大消息,彼得堡巷战了!彼得堡的卫戍军向起义者倒戈了。革命了!”
◎《浮士德》中的女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