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可避免的命运(第14/16页)

“咳,这就是我们的行军生活,像吉卜赛人一样行踪无定。刚到这里的时候,什么都不习惯,炉子安的不是地方,天花板太低,又脏又闷。可现在说什么也回忆不起来这以前我们是驻扎在哪儿啦。看惯了炉角瓷砖上的阳光,还有从炉台上移过的街上的树影,哪怕让我们在这里住一辈子也可以。”

他们不急不慢地收拾起行李来。

半夜,他们被喧哗和喊叫声吵醒,周围一片枪声和杂沓的脚步声。村子笼罩在一片不祥的凶光之中。窗前不时闪过黑影。后屋里的房东一家也醒过来,窸窸窣窣地穿衣服起床。“卡尔宾科,快去外面看看,出了什么事?”日瓦戈说。

不一会儿就全都弄明白了。日瓦戈三下两下穿上衣服,跑去医院想核实一下消息是否属实:在这一段战线上,德军击败了俄军。战线向村子移近,正在步步进逼,村子已处在火力射程之内。医院和机关等不得上级命令,必须紧急撤退,要在天亮之前离开。

“你随第一批车队走。马车现在就出发,但我已经吩咐他们等你。再见吧,我送送你。看看你能不能找个地方坐。”

他们向村头跑去,部队正整装待发。街上子弹纷飞,一片呼啸。他们弯着腰,利用墙根做掩护,跑过街上一幢幢房子。在通向田间的十字路口,可以看到榴霰弹在半空爆炸,就像大伞似的向四周散去。

“你怎么办呢?”戈尔东边跑边问。

“我得等一等。先得回去拿东西。我第二批才能走。”

他俩在村口道别。几辆大车和一辆双轮马车组成的车队出发了。开始时你碰我撞地走不开,慢慢就顺顺当当一辆接一辆地朝前走了。日瓦戈向远去的朋友挥了挥手;路旁一间木棚起火了,火光照亮了他俩。

日瓦戈像刚才来时那样,贴着农舍,靠墙角的掩护,很快回到了驻地。离开他屋门只隔两幢房子的地方,一股炮弹爆炸的气浪把他掀倒,榴霰弹打中了他。日瓦戈倒在路上,满身是血,失去了知觉。

十四

军医院撤退到了西部靠铁路的一个偏僻小镇,和司令部相邻。那时正是二月末的回暖天气。日瓦戈住在养伤的军官病房里,床旁的窗户由于他的要求大开着。

快吃午饭了。病人们各自打发饭前的时光。他们听说医院里新来了个护士,今天第一次来他们这里查房。躺在日瓦戈对面床上的加利乌林,正在翻看刚送来的《言论报》和《俄罗斯言论报》,看到版面上新闻检查后留下的一块块空白,十分恼火。日瓦戈在读战地信箱送来的冬尼娅的信,信已经攒了一大摞。一阵阵清风吹拂着信笺和报纸。这时响起了脚步声。日瓦戈抬起眼,拉拉走进了病房。

日瓦戈和少尉各自都认出了她,而拉拉却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她说:

“你们好。为什么开着窗户?你们不冷吗?”她走到加利乌林跟前问道。

“您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吗?”她问道,一边拿起他的手替他把脉,但马上又放下了。她在他床旁的椅子上坐下,感到有些窘迫。

“真没想到,拉拉·费奥多罗夫娜,”加利乌林说,“我和您的丈夫帕沙·帕夫洛维奇在一个团服役。他的遗物我都替您保存着。”“不可能,不可能,”她连声说道,“简直太巧了。这么说您了解他的情况?请快点告诉我事情的经过!他牺牲了,是被土埋了?不要隐瞒,不必为我担心。我已经都知道了。”

加利乌林没有勇气证实她所了解的情况。他想编些瞎话来安慰她。

“帕沙被俘了,”他说,“他带他的士兵冲得太猛,被敌人截断了后路。他们被包围之后,他出于无奈投降了。”

但拉拉并不相信加利乌林的话,这次意料不到的谈话,使她无比震惊和激动。眼泪已经涌上眼眶,但她不愿在人前掉泪。她很快地站起来,走到病房外面的走廊上才镇静下来。

少顷,她又回到病房,表面上已经平静下来。她故意避开目光不看加利乌林,怕忍不住又会哭起来,径直走到日瓦戈的病床前,心不在焉地、像背书一般说道:

“您好。您有什么不舒服吗?”

日瓦戈已经注意到她的激动不安和眼泪。他想问问出了什么事,并想告诉她,他曾两次遇见过她。一次他还是个中学生,一次已是大学生。可再一想,这样显得过于亲昵,别让她误会了他的意思。接着,他又突然想起了躺在棺木里的安娜·伊万诺夫娜和冬尼娅在西夫采夫产院的哭喊声,他忍住了嘴边的话,只是简单地说道:

“谢谢您。我自己是个医生,我可以给自己治病,什么也不需要。”

“他干吗冲着我不高兴?”拉拉暗自思忖,奇怪地朝这相貌平常、长着翘鼻子的陌生人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