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第3/5页)

现在回到前面的那个中心问题:日瓦戈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为帕斯捷尔纳克作传的一位当代作家贝可夫评论日瓦戈时说:“我们无法一下子就概括出他是怎样的人”,“我们只能说出他不是怎样的人:他不是一个蜕变了的知识分子,不是鼓吹平庸习气的鄙俗之人,不是革命的狂热分子,不是反政权的斗士,不是持不同政见者,不是‘安排生活的能手’。总之,不是一个庸俗小人。”

贝可夫还说过:日瓦戈是一个平常人,但重要的是,“即或平常人也有天赋的普世性的权利:不接受时代犯下的失误,不杀戮自己的同类,不随大流”。

从反面说,日瓦戈不是庸俗小人。从正面说,他坚守住了平常人的权利——自由的思想,独立的判断。合起来看,贝可夫最欣赏日瓦戈的,还是他作为普通人的精神操守。自然,帕斯捷尔纳克眼里的日瓦戈,又是天赋极高的诗坛奇才,只是不愿(也无机会)显山露水,直到死后才渐为人知。

主人公日瓦戈其人,权当作平常人也罢,加上天赋诗才也好,出现在小说中可说是一位正直真诚的思想者。《日瓦戈医生》这部书,便是一个正直真诚思想者的生命呼喊。这里有信念也有失望,有痛苦也有欢乐,有放弃也有坚持。日瓦戈和拉拉的情思给人温暖,日瓦戈和拉拉的遭际令人痛惜。于是,这两个生命的呼喊产生了悲剧般的震撼。

小说而以情胜,是诗人为文的刻意追求。作者努力把小说写得平实质朴,简洁明快,同时着力于传达主要人物幽微的情感心境,烘托以素描般的即景深致。最关键的一招,是作者如同抒情诗里的主人公一样,毫不遮掩地与日瓦戈立场重合,可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小说的客观叙事文字,演化为寄抒情意的倾诉。自始至终一以贯之的悲凉、孤寂、哀婉的情调,产生了巨大的感染力,也倍增了艺术的说服力。

说到小说的抒情,日瓦戈和拉拉的爱情无疑是重中之重。在他们一生中,日瓦戈遇到过三个女人,拉拉遇到过三个男人,唯独这两人的结合非同凡响,他们相互间已是魂牵梦萦,刻骨铭心,更引得别人也跟着回肠荡气。看得出就连作者落笔也小心翼翼,斟酌间存着几分虔敬。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呢?难道真有某种超乎理智的情感奥秘?我们想,无论如何也未必神秘得不可言喻。如果说藏有奥秘,那多半就是这种情爱要回归生活的自然,摆脱了功利主义人生追逐的羁绊。在那变乱纷扰的年月,爱情家庭莫不经历社会离析的磨难,可人心思定,渴望回到生活的常轨。正当此时,仿佛在世外桃源,心仪已久的两人走到了一起,发现彼此心心相印。他们但求相爱相守,一起徜徉天地自然间,愿在踏实淡定的平常日子里享受心灵交流的快乐。根据小说的描写,正是这种精神的愉悦,将一对情侣同大自然,同整个世界结为一体,实现了个人精神境界的升华。作者在这里强调的一点,即自然纯真的情爱具有陶冶精神的文化意义,无疑是极富创意的见解。有了这一笔,日瓦戈与拉拉的爱情,便不再是添补情节的虚应故事,日瓦戈的诗作(由作者捉刀代笔,主题多与爱情相关)也不再只是游离故事之外的“富有诗才”的佐证。如此一来,小说才呈现为浑然一体的完美整体。

要理解《日瓦戈医生》,只研读作品还不够。同样重要的,是了解小说成书后的命运和作者的遭遇。帕斯捷尔纳克很早就萌生念头,写一本反映自己亲历时代的小说,这将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本书。作品的构思到一九四五年末已经成熟,动笔则在一九四六年一月,一九五五年十二月全部完成,其中日瓦戈的诗作到一九五三年夏季就已写完编好。一九五六年初,帕斯捷尔纳克开始广泛散发书稿听取意见,同时筹划出版,希望新书及早问世。他首选《新世界》杂志,但投稿后久拖不决。这时他结识了意大利一左派出版商,交出小说手稿一份,授权翻译并在国外出版译本。一九五六年九月《新世界》退回书稿,拒绝采用。在编辑部全体成员签署的回信中,严厉抨击了小说的“个人主义倾向”。十月,《文学莫斯科》编辑部也以篇幅有限为由拒登《日瓦戈医生》。至此帕斯捷尔纳克恍然大悟,告知意大利出版商可于翌年秋季出书。苏联官方得知消息后,通过作家协会要求作者不惜一切代价索回书稿,又设法向意大利出版人施压,均告失败。一九五七年十一月,小说以意大利文问世,随后又出了法文版,迅速成为畅销书。苏联国内对此已无可奈何,只由作协领导在一次公开讲话中宣布:帕斯捷尔纳克写了一本反苏小说,并送到了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