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第2/5页)

青年日瓦戈刚开始接触动荡的现实,就表现出冷静思考、独立判断的鲜明个性。十月革命时,日瓦戈看到苏维埃政权第一号命令,大为振奋,称赞革命“是个了不起的外科手术”。对痛恨社会痼疾、盼望清平世界的知识分子来说,这是发自肺腑的欢呼。可是时隔不久,一九一八年春天他对形势的看法就发生了变化。他目睹了城里民生凋敝,军队瓦解,逃兵胡作非为。为避战乱,他不得不举家迁往乌拉尔地区。路上他被当作特务逮捕过,后又被游击队强迫留下医病。到处可见上级派来的首长、政委发号施令,说一不二,执掌生杀予夺的大权。他对一红军军官说:“我曾经非常倾向革命,可现在我以为,靠强迫是什么也得不到的。”这一点日瓦戈坚信是真理,一时一事使用暴力或可奏效,但用历史眼光看,到头来必然事与愿违。于是他在日记中表示,自己要放弃医学,也隐瞒医生的专长,为的是不被捆住手脚,失去行动的自由。从此他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冷静观察的角色,不赶风头,不受诱惑,用独立思考来判断是非曲直。当时苏维埃不少举措打着“改造生活”的旗号,而在日瓦戈看来,这并不是历史的进步,倒是对进步的扭曲。他曾对一军队首长直言不讳,自己绝不赞同布尔什维克主义。“每次听到说‘改造生活’,我简直忍无可忍,内心绝望极了。生活从来不只是一堆物质的东西。生活本身可以说在不停地更新自己,修正自己,永远在自我改造。它比你我的那些愚蠢理论要高明一百倍。”这里,日瓦戈受到舅舅韦杰尼亚平的思想影响,在“改造生活”中听出与生命哲学不相协调的意味。革命时期宣传的“改造生活”,无异于“改造世界”、“砸烂旧世界”之类的豪言壮语。可他理解人类社会生活是有机的生命体,它不仅要与自然界相和谐,还要与文化相和谐,它只可能循着自己的规律自然而然地发展。

在日瓦戈的同龄人中,安季波夫与他恰成对照。早在学生时代,安季波夫的思想就倾向革命,后来他参加红军,当上了指挥官、政委。他有坚定的革命信仰,又有果断行动的魄力。但思想过于激进,带着某种狂热性,且在行为动机中逐渐夹杂了个人功名利害的考虑,因此卷入内部的倾轧,终于被迫自杀身亡。日瓦戈虽也同情他,赏识他的忠诚和果敢,却不赞成一点:迷信乌托邦式的理想,没有自己的思考和见解,凡事照搬教条,好讲大话空话,甚至不符合实情却人云亦云的假话。靠讲假话过日子,这是日瓦戈所最诟病、最厌恶的。

早自家人被放逐国外,日瓦戈便预感到自己这种人在社会上注定是命途多舛,不过对此他并不太介意。让他冥思苦索的是,面对动荡、纷乱、严酷的环境,人当何以自处?他苦思和践行的结果,就是书中处处可见的坚持一个诚实正直之人的操守,任何情况下不丧失自己的本来面目。日瓦戈看待个人的价值、生命的价值,首先在于有自由的思想;思想自由才能产生独立见解,也才能形成自己的面目。人没有自己的面目,便成了千人一面,彼此雷同,这只能制造平庸,窒息创意。日瓦戈在新政权的作为中,在周围人们的身上,在自己写作的经验里,处处感到独立思考与随声附和、出奇与平庸两种倾向的角力。当然,个人独特面目的基础,它的核心内容,都还离不开社会追求的公平公正原则、人们普遍接受的道义精神。一个是不丢独特面目,一个是不离道义基础,这便是日瓦戈自处的原则,更可说是他自律的原则。他的故事告诉我们,遇事能把握住一个公平公道的立场,是如何需要内心的良知和见识;而光明磊落地直陈己见,更是如何需要勇气和胸怀。

这样一来,日瓦戈在烽火连天的年代是一个置身世外、特立独行的人物吗?也是,也不是。从社会立场来说,他对革命政权的思想政策多有保留,并且直言不讳,也因此不肯参与红军与白军之间的严酷战事。可是他从未停止当一个观察员和思想者,也就是说从未置身世外。从生活现实来说,他却是艰难时世的亲历者,走过内战的腥风血雨,眼见了城乡的败破凋萎,经受了家庭破碎和事业夭折的打击,遍尝了种种精神煎熬的痛苦。这里他既不是冷静的旁观者,更谈不上特立独行。同别人一样,还有甚于别人,他内心淌着血,吞服这生命的苦果。令人惊讶的是,无论对时局的艰难还是个人的不幸,日瓦戈总是坦然处之,很少怨天尤人,把这视为历史进程中定然发生的曲折。既是这样,苦难到来,不需逃避,不必埋怨,迎上前去背起十字架。日瓦戈的态度显然透露着舍己为人的传统基督教精神,同时也体现了现代思想者的历史眼光和坦荡胸怀。他坚持不同的观点,但没有反对革命,没有反对苏维埃政权,没有个人的怨愤,他等待历史来判定谁是谁非。激进的革命者安季波夫在思想观点上,恰与日瓦戈针锋相对,但日瓦戈没有视他为敌人,反倒同情他,怜惜他,对其自杀的结局感慨万千。就连对科马罗夫斯基这个恶棍,日瓦戈也没有动清算复仇的念头,尽管明知他在父亲之死与拉拉的悲剧上难辞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