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驻地,军官很难与士兵有私人往来。彭德顿上尉意识到了这一点。倘若像莫里斯·兰登那样当个普通部队长,指挥一个连、一个营,或是一个团,他就能有些机会接触手下的士兵。所以,兰登少校几乎熟知自己所领导的每个人的姓名和面孔,这是在军校工作的彭德顿上尉力所不及的事。除了骑马(这几天任何马上骑术对上尉来说都不够刺激),他无法通过任何其他方式与自己逐渐厌恶的士兵建立关系。

然而,上尉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欲望,想在他们之间建立一种关系。对士兵的日思夜想不断地撩动他的心。他尽量多找正当的理由常去马厩。二等兵威廉斯为他备上马鞍,他骑上马时为他拉住辔头。每当上尉预知要同士兵见面,他就会感到自己头发晕。在他们短暂、冷漠的相遇时,他会奇怪地患上感官印象失灵症;一接近士兵,他就发现自己视力模糊且听力下降,只有当他骑马远去,剩他孤身一人时,那幅景象才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想到这个男青年的面孔——沉默的眼睛、湿润性感的厚嘴唇、童仆般稚气的刘海——这一影像简直令他如坐针毡。他很少听见士兵说话,但是他那含糊不清的南方口音犹如一首令人忐忑的歌曲不断在上尉的脑中回旋。

傍晚时分,上尉常独自漫步在马厩与营房之间的街道上,希望能遇见二等兵威廉斯。当看见他在远处懒怠的姿态时,上尉感到自己的喉咙发紧,几乎按捺不住了。待他们走到彼此的面前,威廉斯总是恍惚地越过他的肩头凝视远处,缓慢随意地举手行礼。一次,他们迎面走近,上尉见他剥开一块糖,随手将糖纸扔到了人行道边整洁的草地上。这一行为惹怒了上尉,走了几步之后,他又返回去捡起糖纸(是“宝贝露丝”牌子的糖[44]),放进口袋里。

基本上,彭德顿上尉的生活过于严谨规矩、缺乏情感,他并没有细想过自己对士兵这种莫名的厌恶。只有那么一两次,他因服用了过量的速可眠,醒得晚了,回想起自己近期的行为,令他感到不安。可是,他却没有真正地努力去迫使自己在内心做出一个评定。

一天下午,他驾车路过营房前,见士兵独自坐在长凳上休息。上尉沿街开出一段距离后停下车,坐在车里注视着他。士兵摊开四肢,安闲自得地快要睡着了。天空是淡绿色的,冬季太阳的余晖投下清晰、细长的影子。上尉一直注视着士兵,直到晚餐号吹响。威廉斯进去后,上尉仍坐在车里,望着营房的外面。

夜幕降临,楼里灯火通明。在楼下的娱乐室内,他看到有的人在打台球,有的在随意翻阅杂志。上尉的脑海里出现了食堂餐厅的情景,长条桌子上摆满了热腾腾的食物,饥肠辘辘的士兵们共进晚餐,有说有笑,洋溢着兄弟情谊。上尉对士兵们不熟悉,他用自己的想象描绘出一幅军营生活的蓝图。他被中世纪所深深吸引,认真研究过欧洲封建时期那段历史。这一偏好为他想象中的军营构图添加了色彩。想到两千人群居在这四方大楼里,他忽觉孤独落寞。坐在幽暗的车里,看着楼里那些灯光明亮、拥挤的房间,听着人们的喧闹声和清朗的说话声,泪水不禁从他那目光呆滞的眼中流出。凄凉的孤独感咬噬着他的心灵。他快速开车回家去了。

丈夫到家时,莉奥诺拉·彭德顿正在树林边上的吊床里歇着。随后,她进屋去厨房帮祖西做完晚饭,她们要在家里吃饭,饭后要出去参加一个派对。一个朋友给她们送来了六只鹌鹑,她打算给艾利森带去一盘,两个多星期之前的那个晚上,在她们的派对上,她突发严重的心脏病,从此长年卧病在床。莉奥诺拉和祖西把食物装在一个大的银托盘里。在餐盘上,她们放了两只鹌鹑和丰盛的各种蔬菜,菜汁在盘子中间汇流成一个小池塘。此外,还有很多其他的美味食物,莉奥诺拉端着这个大托盘摇摇晃晃走出门时,祖西不得不紧跟其后,也端着一个盘子盛放多余的食物。

“莫里斯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家里?”她回来时,上尉问道。

“可怜的人啊!”莉奥诺拉说,“他已经出去了。他在军官俱乐部吃饭。想想吧!”

他们各自换上了晚礼服,站在客厅的壁炉前,炉台上放着一瓶威士忌和他们的杯子。莉奥诺拉身穿大红绉绸连衣裙,上尉穿着礼服。他有些紧张,不停地晃杯子,晃得杯子里的冰块叮当响。

“嘿!听着!”他突然说,“我今天听到一件挺有意思的事。”他把食指放在鼻子的一侧,咧着嘴。他要讲故事了,先建构一个框架出来。上尉天生幽默风趣,八卦起来是个毒舌嘴。

“不久前,有个电话找将军,副官听出是艾利森的声音,就立马给她接通了电话。‘将军,我有个请求。’一个稳重、文雅的声音说,‘我想请您帮个大忙,让那个士兵别在早晨六点钟起床吹号,扰了兰登太太休息。’将军停了好一会儿,终于说:‘对不起,我想我没太听懂你的意思。’对方重复了一遍请求后,又是一段更长时间的停顿。‘请告诉我,’将军最终说,‘你是哪位呢?”这声音回答说:‘我是兰登太太家的男孩[45],阿纳克莱托。谢谢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