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者与写作(第10/13页)
创作笔录:开花的梦
当我还是个四岁上下的孩子时,经常跟奶妈一起经过一家女修道院。仅仅只有一次,那修道院的大门是开着的。我看到里面的孩子们正在吃蛋筒冰淇淋,玩铁链秋千。我看着,为那场景深深着迷。我想进去,但是奶妈说不行,因为我不是天主教徒。第二天,门关上了。可是,年复一年,我都还在想着,这场我被拒之门外的奇妙聚会上究竟还发生了些什么。我想要翻墙过去,但是我实在太小。有一次我还去捶打那墙壁——我一直都很清楚,在那里面有一场奇迹般的聚会仍在继续,但是我却无缘进去。
精神上的隔离,是我大部分创作的基本主题。我的第一本书与这个主题相关——几乎整本书都与此相关,并且,此后我所有的书也都以这样那样的方式与之相关。爱——尤其是不可偿还、不能接受爱意之人的爱——乃是我所选择描写的怪诞奇异角色的核心。人们身体上的不可去爱和不可被爱,正是他们精神上不可去爱和不可被爱的标志——即他们的精神隔离。
理解一部作品,对于艺术家而言,去注视,去感知,去体验那些作者所写的东西,在情感上切合中心很重要。在哈罗德·克勒曼之前——衷心感谢他执导了《婚礼的成员》——我想我很多年前就已经在那个房间里导演过了其中的每一处细节。
在作品完成之前,一部艺术作品的内蕴几乎不能被作者所感知。这就好似正在绽开着的梦境。念头静悄悄地生长、抽芽,在作品完成的过程之中,每天都会有数以千计的灵感纷至沓来。在创作过程中,一粒种子在生长,就好像在大自然中那样。创作的种子藉由有意而为的精心炮制和无意识的巧思妙想,以及这两者之间的冲突争斗来生根、成长。
我仅仅理解局部。我理解角色,但是小说本身却无法对焦,以至于含混不清。清晰的情节会在任何时刻到来,没人能够弄明白什么时候,尤其是对于作者而言。在我这方面,它们常常伴随着巨大努力而来。对于我,这些启示乃是用心琢磨所得到的恩赐。我所有的作品都是如此催生。对于依赖于这些启示的一个作家而言,它既危险又美妙。在长达数月的混沌和艰辛之后,灵感开花结果,如与神明同行。它总是从潜意识中而来,没有办法控制。有那么一整年时间,我在写《心是孤独的猎手》,却又完全不理解它。每一位角色都在跟一位主角对话,但是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我甚至几乎已经决定,这本书不应该是长篇小说,应该将它分拆成一些短篇故事了。但是,我却可以感觉到,当萌生此种念头时,身体内部产生了一种残缺感,我对此感到绝望。我已经写了五个钟头,于是到外面去透了透气。突然之间,当我横穿一条马路时,我想到了哈利·米诺维茨这个所有其他角色都与之对话的角色,他是个不一样的人,是个聋哑人。于是,骤然之间,这名字变成了约翰·辛格。这本小说于是被清晰对焦了,我也第一次全心接纳承认了《心是孤独的猎手》这本书。
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来自美国大使馆的约翰·布朗前来拜访,他伸出长长的食指说:“我钦佩你,卡森,因为你的无知。”我问:“为什么?”他回答道:“黑斯廷斯战役发生在哪年,是关于什么的?滑铁卢战役发生在哪年,是关于什么的?”我说:“约翰,我认为我并不怎么在意。”他说:“那就是我的意思。你不会让现实发生的事情来影响你的思想。”
在《心是孤独的猎手》几近完成的时候,我的丈夫提到,在邻近的镇子上要召开一次聋哑人大会,他觉得我会想去参加,并且观察他们。我告诉他,这是我最不会去做的一件事,因为我已经完成了我对聋哑人的构想,不希望再被干扰。我推测,詹姆斯·乔伊斯也具有一样的品性,因为他住在国外,从未再次造访过他的故乡,他的都柏林感觉是永远固定的——也正是如此。
一位作家的最大优点,就是直觉,过多的事实会阻碍直觉。一位作家需要知道太多的东西,但是也有很多的东西他不需要知道。他需要知道种种人间事,即使它们并不“健全”,如同他们经常所称的那样。
我每天都认真阅读《纽约时报》新闻版。我知道那条发生刺杀案的情人小巷的名字,以及那些《纽约时报》从来不去报道的细节情况,这些是很有趣的事情。在斯丹登岛[124]那起尚未解决的谋杀案中,有趣的是,当医生和他的妻子被刺死时,穿的是摩门教徒[125]的中袖睡衣。莉兹·玻顿[126]的早餐——在那个她杀死她父亲的、闷热难当的仲夏日——是羊肉汤。细节描写总是可以比概述提供更多的亮点。“耶稣左胸被刺破”这件事,比区区“耶稣被刺破”要来得更加煽情和更吸引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