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2/11页)

波西娅脱掉他的便鞋,给他穿上一双干净的黑色棉袜。“我们这会儿别吵了。我们做了我们认为最好的事。搬出去和外公、汉密尔顿和巴迪一起住,对你来说绝对是最好的计划。他们会好好照顾你,你会好起来的。”

“不,我不会好起来的,”科普兰医生说,“在这儿我会康复。我知道。”

“你认为谁能付这儿的房租?你认为我们如何能养活你?你认为谁能来这儿照顾你?”

“我一直设法应付过来了,现在也能应付。”

“你只想唱反调。”

“哼!你就像只蚊子一样在我面前飞来飞去。我不理你。”

“在我费劲地给你穿上鞋子和袜子的时候,你却这样跟我说话,你真行。”

“对不起。请原谅,女儿。”

“你当然对不起,”她说,“当然,我们都对不起。我们再也经不起吵架了。而且,一旦我们把你在农场上安顿下来,你就会喜欢它的。他们有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菜园。想到它就让我直流口水。还有一群鸡、两头母猪和十八棵桃树。你准会迷上那里。我真希望能有机会去那儿的是我自己。”

“我也希望是你。”

“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心?”

“我只是觉得我失败了。”他说。

“你说你失败了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别管我,女儿,就让我在这儿静静地坐一会儿。”

“好吧,但我们得马上离开这儿。”

他不想说话。他只想静静地坐着,在椅子里摇晃,直到秩序感再次回到他身上。他的头在发抖,背脊骨隐隐作痛。

“我当然希望,”波西娅说,“我当然希望,当我死去时,有很多人为我伤心,就像他们为辛格先生伤心一样。我当然想知道,我是不是像他一样,也有一场悲伤的葬礼,也有一样多的人——”

“别说了!”科普兰医生粗暴地说,“你话太多了。”

但那个白人的死的确在他心里留下了黑暗的悲伤。他从未和其他白人有过和他之间那样的谈话,而且,他信任他。辛格的自杀之谜让他感到困惑和无助。这样的悲伤,既没有开头,也没有结束,而且让人无法理解。他的思绪总是回到这个白人身上,他既不傲慢无礼,也不藐视别人,他很公正。当死去的人依旧活在那些活着的人的灵魂里,他怎么可能真的死去呢?但他不能想这些。他现在必须把这些想法从心里推开。

他需要的是克制。在过去的一个月里,那些黑暗而可怕的感觉再次起来和他的精神搏斗。有一种仇恨,许多天来让他真正堕入了死亡的领地。在那次和午夜不速之客布朗特先生争吵之后,他心里便有一团可怕的黑暗。现在他无法清楚地回忆起哪些问题是他们争吵的起因。而且,当他看着威廉的残肢时,心里便会产生一种不同的愤怒。互相敌对的爱和恨——对自己同胞的爱,以及对本民族压迫者的恨——让他身心俱疲。

“女儿,”他说,“把我的手表和外套给我拿来。我要走了。”

他撑着椅子的扶手站起身来。地板离他的脸似乎很遥远,长时间卧床之后,他的双腿软弱无力。片刻间,他觉得自己就要倒下。他头昏眼花地走过空荡荡的屋子,靠着门道的一侧站着。他咳嗽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捂住嘴。

“给你外套,”波西娅说,“但外面很热,你用不着穿外套。”

他最后一次走过空荡荡的屋子。百叶窗紧闭,黑暗的房间里有一股灰尘的气味。他靠在前厅的墙上休息了片刻,随后走到了外面。早晨明媚而温暖。昨天晚上和今天一大早,有很多朋友来道别——但现在,只有家人聚集在门廊上。骡车和汽车停在门外的街道上。

“嗯,本尼迪克特·马迪,”老人说,“我猜,最初几天你肯定会有点儿想家,但时间不会太长。”

“我没有任何家,我干吗要想家呢?”

波西娅神经质地湿了湿嘴唇,说:“只要身体好了,随时都可以回来。巴迪会很高兴开车把他送到镇上。巴迪就是喜欢开车。”

汽车装满了东西。一箱箱书被绑在脚踏板上。后座塞进了两把椅子和档案柜。他的办公桌四角朝天,被牢牢拴在车顶上。尽管汽车满载重负,但骡车几乎是空的。那头骡子很有耐心地站在那儿,缰绳上绑着一块砖。

“卡尔·马克思,”科普兰医生说,“赶快,去检查一遍房子,确定没落下什么东西。去把我放在地板上的杯子和我的摇椅给我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