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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几乎令人无法相信,霍诺拉·沃普萧从来没有交过所得税。名义上照管她事务的比斯利法官想当然地认为她应该知晓税法的,所以他从来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诘问过她。也许在年龄上倚老卖老可以解释她这种对法律的忽略、这种违法的疏忽。她也许觉得她已经太年迈了,无须再开始做像交税那样的新鲜事了,她也许觉得在他们来逮捕她之前她就死了。她时不时地会想到她这种疏忽,也会一时感到愧疚,但是,正如她想的那样,老年人的特权之一就是可以高度不负责任。不管怎么样,她从来没有交过任何的税,因此,一天晚上,一个叫诺曼·约翰逊的人跳下火车来。这火车同样把科弗利送到了圣博托尔夫斯。那晚,他看见了父亲的鬼魂。

乔韦特先生从衣着上判断,他可能是一个跑街,便介绍他去了维亚达克客栈。梅布尔·莫尔顿自她父亲中风后一直在经营这家客栈。她引领他上楼到后面的一间房间。“房间并不算好,”她说,“但我们有的也就这样了。”她离开他,让他自己去咀嚼她所说的话。从唯一的一扇窗户望出去,他可以看见河流那边的银餐具厂。在房间的角落里放着一个罐子和一只供盥洗的盆。他看见床下有一只夜壶。这些原始的玩意儿让他感到非常不安。请想想看,在人类业已自由地探索太空的时候,有人竟然还在用夜壶!宇航员用夜壶吗?火车司机的助手们呢?他们过去用什么?他放弃了这个话题,转而去嗅闻房间空气中的味道。维亚达克客栈非常古老,对于它的各种异味你只能原谅了。他将他箱子和包里的西装都挂在壁柜里。他碰了壁柜里的马口铁衣架一下,那些衣架丁零当啷足足响了半个钟头。这种鬼魂般的嘶鸣让他惊魂未定,而后便是无边的寂静。楼上的房间里传来脚步声。那是男人的脚步,还是女人的脚步呢?他听见鞋后跟硬,那步子却沉甸甸的,他猜想那是一个男人。但他在干什么呢?首先,这陌生人从窗户走到壁柜,然后从壁柜走到床边,从床边走到盥洗池,再从盥洗池走到窗边。步子清脆有力,急匆匆的,但这样来来回回地走来走去毫无意义。他在打包,在穿衣,在剃须,或者正如约翰逊从自身经验了解的,他只是在一个空旷的地方毫无目的地来回踱步,心中在纳闷:他忘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约翰逊穿着一件衬衣和短裤坐在床边上。(他的短裤上印着一手扑克牌和骰子。)他打开一瓶雪利酒,喝了一杯。在我们周围不断出现的不同脸庞中,有些看上去像是某一个特别王国的硬币,似乎具有相同的脸型和价值。人们有可能在以前见过约翰逊,也有可能还会见到他。他的脸长长的,对于这种脸型,无论如何是不能用“成熟”这样的一个词来形容的。时间包含着一系列意想不到的失落和粗暴的打击,然而,在灰暗朦胧和交叉的光线下,这种感情上的伤痕却是无法看见的,人们能看到的只是那显得认真、简朴而神秘莫测的脸。我们中有些人在这世界上来回走三次,离婚,再婚,再离婚,和我们的孩子们分手,积聚一笔财富,又随手将财富挥霍殆尽,回到我们最初的地方,于是,我们在同样的窗户发现同样的脸庞,从同样的一个老头那里购买我们的香烟和报纸,对同样的电梯工道声早安,对同样的前台职员道声晚安,对所有的人,对那些跟约翰逊一样像是钉进地板去的钉子一样被死死地钉进不幸之中的人问安。

他是一个到处旅行、行踪不定的人,对孤独的痛苦,对因孤独而引发的性欲上的暴力冲动太熟悉了。在半睡半醒时所感知的孤独就像是交通干线和高速公路,就像是一个迷惑的幽灵的投影,他对这种孤独的意象太熟悉了,他对那种孤苦伶仃的状态,那种被性欲忘却的状态也太熟悉了。这种孤苦伶仃、被性欲忘却的状态一定在维纳斯被创造出来之前就在世界上肆虐了,这种状态遑论善恶,统领它的只是痛苦。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父亲就去世了,他由母亲和一位既是教师又是裁缝的姐姐抚养长大。他一直是一个好孩子,勤劳而刻苦,当其他孩子在大街上追逐足球玩耍的时候,他在兜售平足脚底垫、杂志、热水器、圣诞卡和报纸。他将钢镚儿放在空李子汁的罐子里,每星期将它们存进银行储蓄账户中。他用自己的钱付了大学两年的学费,后来被征召进陆军服役了。他本来可以在苏必利尔装运矿砂的港口获得一个缓役的工作,在战争期间赚上大钱,然而当他得知这个信息时,已经太晚了。

在展开攻势的第四天,他登上了诺曼底。他们一登陆,身强力壮的军士长便往自己的腿上开了一枪,那嗜血成性的连长才打了三个小时的仗便精神崩溃了。就像他那样谦卑而正派的士兵才是真正勇敢的人。开仗后的第三天,他挂彩了,被飞机空运到英国医院。当他回到连队,他被调遣到司令部,在复员之前他一直在那里工作。那是他一生中的四年时光,从一个年轻人的事业中被挖走的四年。当他回到苏必利尔,他的姑妈已经死了,母亲正在死亡线上挣扎。葬了母亲,他欠下三千美元的医疗费,一千四百美元的丧葬费,还有谁也不想买的一栋房子的抵押金七千美元。那时他二十七岁。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雪利酒。他大声说道:“我从来没有过一辆电动火车玩具。我从来没有过一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