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之死:镜次三(第2/3页)
“我只是想知道是什么让本奈特医生那么烦恼,”我说,“他出来时好像真的很担心。”
父亲点点头。“老实说,”他悄悄地说,“我想是因为我的笑话。”
“你的笑话?”
“我的那些关于医生的笑话。我想他听够了。”
于是父亲开始背诵他那些老掉牙的无聊笑话:
医生,医生!我只能活五十九秒了。坚持一下,我一分钟后就来。
医生,医生!我总是觉得我是一对窗帘。来吧,振作一点儿,拉一拉。
医生,医生!我姐姐以为她自己在坐电梯。让她进来。我办不到,她这层不停。
医生,医生!我觉得自己像个山羊。那就别咩咩叫了。
医生,医生!我觉得我变小了。耐心一点儿,我的小病人。
“我有几百万个这样的笑话。”他自豪地说。
“我打赌你一定有。”
“每次他进来时我都会给他说上两个。但是……我想他已经听够了。他不怎么有幽默感,”他说,“大多数医生都没有。”
“或许他只是希望你能坦诚地面对他。”我说。
“坦诚?”
“以诚相待。”我说,“就做个正常的普通人,告诉他你哪儿不舒服、哪里疼。”
“啊,”我父亲说,“就像那个笑话一样,‘医生,医生!我快死了,请给我治病吧。’是吗?”
“是的,”我说,“差不多。但是——”
“但是我们都知道,我得的病是治不好的。”他的微笑渐渐消失,他的身子沉进被窝,又呈现出老年人的脆弱,“我想起了1933年的那场大瘟疫。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从何而来。前一天一切都好好的,但是第二天,连阿什兰最强壮的人也死了——吃早饭的时候死的。尸体很快就僵硬了,就僵在厨房的餐桌上,勺子举在半空。他之后,一小时之内死了十几个人。但我是免疫的。我就看着我的邻居们摔倒在地板上,他们的身体就像突然间不可挽回地被抽空了,就像——”
“爸爸,”我喊了好几声,当他终于停下来时,我握住他消瘦而脆弱的手,“别再讲故事了好吗?别再讲那些愚蠢的笑话了。”
“很愚蠢吗?”
“我是一片好意。”
“谢谢你哦。”
“就一会儿,”我说,“我们谈谈,好吗?男人和男人,父亲和儿子,不讲故事。”
“故事?你以为我在讲故事?你不会相信我爸爸给我讲的那些故事。你以为我在给你讲故事,我小时候听过‘故事’。他会在大半夜叫我起床给我讲故事。太可怕了。”
“但是连这些都是故事呀,爸爸。我一点儿都不相信。”
“你不需要去‘相信’它,”他颇感无趣地说,“你只要去信仰它。就像——就像个隐喻。”
“我忘了,”我说,“隐喻是什么?”
“反正不是牛就是羊。”他向被窝里缩了那么一点儿。
“你看,”我说,“你甚至连严肃的时候都不忘开玩笑。这很让人失望,爸爸。你把我拒之门外,就像——就像你害怕我还是怎么的。”
“害怕你?”他转着眼珠子说,“我快死了,我会怕你?”
“害怕靠近我。”
他接受了。我的老爷子转开视线,回忆起他的过去。
“这肯定和我的父亲有关系。”他说,“我父亲是个酒鬼,我从没告诉过你,是吗?他是个酒鬼,最糟糕的那种。有时候他醉得都不能自己买酒喝。他有段时间一直让我去买,但是后来我不干了,不愿意干了。最后,他叫他的狗‘杜松子’去买,让它带着空酒桶去街角的酒馆,然后装满啤酒回来;他在狗的项圈里塞上一美元纸币来付账。有一天他一张一美元的钱都没有,只有一张五美元的,他就把五美元塞进了它的项圈里。
“狗没有回来。虽然醉成那样,我父亲还是跑去了酒馆里,却看见那条狗坐在凳子上,喝着双份马爹利。
“我父亲又生气又伤心。
“‘你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我父亲对‘杜松子’说。
“‘我以前从没那么多钱。’‘杜松子’说。”
然后他看着我,毫无悔意。
“你做不到,是吗?”我提高嗓门,咬牙切齿。
“我当然做得到。”他说。
“好呀,”我说,“来吧,跟我说说。跟我说说你的家乡。”
“阿什兰。”他舔舔嘴唇。
“阿什兰。那儿什么样?”
“小,”他神情恍惚,“小极了。”
“多小?”
“太小了。”他说,“你只要插上个电动剃须刀,路灯就会变暗。”
“头开得不好。”我说。
“那里的人贱兮兮的,”他说,“他们吃豆子就为了洗泡泡浴能省点钱。”
“我爱你,爸爸,”我凑近他说,“你不该这样对我。你让我太难受了,帮帮我。来吧,你小时候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