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之死:镜次三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老医生本奈特,我们的家庭医生,从客房里走出来,轻轻地关上身后的门。老得不能再老的本奈特医生永远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我出生的时候他就在了,那时候当地医委会就已经请他尽快退休了——他就有这么老。本奈特医生如今已经老得几乎做不了任何事情了。与其说他是在走路,不如说他是在拖步;与其说他是在呼吸,不如说他是在喘气。他似乎已经不能应付病人的绝症。本奈特医生离开我父亲躺了几个星期的客房时哭得太厉害,以致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耸着肩膀,用布满皱纹的老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终于,他能抬起头了。他喘了一口气,看上去就像个迷路的孩子,然后他对已经做好最坏打算的母亲和我说:“我不……不明白到底怎么了,我已经搞不懂了。但是他看上去真的很糟。你们最好自己去看看。”

母亲看着我。我看到她认命的眼神,这眼神告诉我她准备接受那扇门内等待她的一切——不管多悲惨或多可怕,她准备好了。她握着我的手,紧紧地握着,然后站起身,走了进去。本奈特医生倒在我父亲的椅子上,消沉得似乎已经没了坚持下去的意志。有一瞬间我甚至以为他死了。有一瞬间我以为死神来了,经过我父亲身边,然后决定带走这个人而不是我父亲。但事实不是这样的,死神是冲着我父亲来的。本奈特医生睁开他的眼睛,茫然地注视着前方,我能猜到他在想什么:爱德华·布龙!有谁会想到?属于世界的男人!进出口商人!我们都以为你会永远活下去,哪怕我们其他人都像落叶一般离去。如果只剩一个人能熬过眼前的严冬,坚强地活下去,那应该是你。他就像个神,我们就是这样看待我父亲的。尽管我们也见过早晨穿着平角短裤的他,以及晚上所有节目都放完后在电视机前睡着的他,张着嘴,蓝色的荧光裹着他熟睡的脸,我们还是相信他无论如何都是非凡的。他是一个神,一个笑神,一个一定要用“曾经有个人”作为开场白的神——或许有一部分是神,一位人类女性和某位下凡的神明所产生的结晶,来给人间带来更多欢笑。人们在欢笑的启发下,从我父亲那里买东西来让他们的生活更美好,这样他自己的生活也更美好;从而,所有人的生活都变得更美好。他很有趣,他还很能赚钱,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他甚至嘲笑死亡,嘲笑我的眼泪。现在我就能听见他的笑声。

母亲从房中走出来,摇着头。“不可救药,”她说,“完完全全地不可救药。”

她也在哭,但那不是悲恸或者哀伤的眼泪,那样的眼泪早就流干了,这是受挫的眼泪。她孤独地活着,而父亲正躺在客房里死去,而且死得不正常。我看着她,用眼神问她:我能进去吗?她耸了耸肩,仿佛在说:你决定吧,如果想进去就进去。她看上去就像忍不住要笑出来一样,如果她不是已经在哭的话,对一张脸来说这是很让人困惑的表情。

本奈特医生看上去已经在父亲的椅子上睡着了。

我站起身,走向半掩着的门并朝里望。父亲正坐着,一堆枕头支撑着他,他纹丝不动且眼神空洞,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等待有人或有什么东西来将他重新启动。我就是这个人。他看到我,然后笑了。

“进来,威廉。”他说。

“你看上去气色好多了。”我说着坐在他床头的椅子上。过去几星期里我天天坐这把椅子,在我父亲通向生命尽头的旅程中,这把椅子就是我的观察站。

“我感觉好多了,”他点着头,深吸了一口气以做证,“我想我好多了。”

但是只是今天,只是今天的这一刻。对我的父亲来说,已经没有转机了,连奇迹都无法让他好转,除非宙斯亲自写一张假条,并且复印多份,以交到每一个负责带走父亲萎缩的身体和灵魂的神明手上。

他已经死了那么一点儿,我想,如果有这种可能的话。发生的这种变异若非亲眼所见我也无法相信。起初,他的胳膊和腿上生了疮。医生对它们进行了治疗,但是无甚疗效。然后它们自行愈合了,但是不是我们希望或者预期的那样。疮疤上长出的不是原先那样柔软洁白布满玉米穗般黑色长毛的皮肤,他的皮肤变得坚硬而闪亮——真的,几乎像鳞片一样,就像又长了一层皮。看着他并不那么难受,直到离开那个房间,看到放在壁炉架上的照片——六七年前在加利福尼亚的海滩上拍的。在这张照片上你看到的是人,而现在他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物种。

“不太好,其实。”他更正自己,“我想不应该说‘好’,但是比以前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