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之死:镜次二(第2/3页)

于是我们就僵持在那里,微笑挂在脸上像一对白痴。你在这种时候会说些什么,在为今生来世划分界限的最后一天?这一天将改变一切,你们两个人的一切,天人永别。在这天的最后几分钟,还有什么话可以用来安慰?现在是下午三点十分,外面是夏天。这个早晨我还打算晚上和上大学返家的老朋友去看场电影,母亲在为晚餐做着茄子砂锅,她已经把配料都摆在了厨房的操作台上。在本奈特医生带着他的坏消息从房里出来之前,我还决定要跳进后院的游泳池。直到最近,父亲几乎还生活在里面,游泳是他唯一能做的运动。游泳池就在客房的窗外,母亲认为我游泳有时会让父亲没法睡觉,但是他喜欢听我游泳时哗哗的水声。他说,让他觉得自己也能湿润一点儿。

渐渐地,白痴般的微笑从我们脸上退去,我们只是平静地看着对方。

“嘿,”父亲说,“我会想你的。”

“我也会想你。”

“是吗?”他说。

“当然,爸爸。我是那个——”

“还活着的。”他说,“这么看来你该是那个想念的人。”

“你会——”我说,仿佛体内有一种力量驱使我说出来,“你会相信——”

我让自己住口。在我们家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最好不要和我父亲谈论宗教和政治。如果话题是宗教他会一言不发,要是政治他就说个不停。其实,大多数事情都很难和他谈论。我指的是那些事物的本质、重要的事、真正有意义的事。不知为什么,和他说这些太困难了,也许还有些冒险,对于这个忘掉的地理、数学、历史知识比我学过的还多的智者(他知道五十个州的首府,以及从纽约向正东方飞行可以到哪里)来说,这些都是琐事。所以每次谈话时我都尽量在脑子里编辑好内容,但是有时还是会有些粗鄙的话蹦出来。

“相信什么?”他问我,用那样的眼睛看着我,那样幽蓝的小眼睛,把我困在那儿。所以我说了出来。

“相信天堂。”我说。

“我会不会相信天堂?”

“还有上帝什么的。”我说。因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上帝,或者来世,或者我们都会投胎回来成为别人或别的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相信地狱,还有天使,还有极乐世界,还有尼斯湖水怪。他健康的时候我们从来不谈论这些东西,他病了以后我们谈论的大多是药物和他已经无法欣赏的体育比赛,因为电视打开几秒钟他就会睡着,还有克服疼痛的方法。现在我希望他忽略我说的话。但是突然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并且好像更明亮了,仿佛被他死后等待着他的某种景象摄了去,而非身处空荡荡的客房,仿佛这个念头是头一次降临在他脑子里。

“问得好,”他把嗓门提高,“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能回答,不管用什么方式。但这让我想起——要是你听我说过就打断我——耶稣为圣彼得看门的那天。反正耶稣那天是给他帮忙。有个人慢吞吞地走到天堂门口。

“‘你有什么作为得以升上天堂?’耶稣问他。

“那个人说:‘其实真没什么。我只是一个穷木匠,平静地过了一生。我一生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我的儿子。’

“‘你的儿子?’耶稣提起了兴趣。

“‘是的,他是个了不起的儿子,’那人说,‘他的诞生非比寻常,又经历了巨大的转变。后来他扬名世界,直到今天还深受人们爱戴。’

“基督看着这个人,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说道:‘父亲,父亲!’

“那个老人也拥抱了他,然后说:‘匹诺曹?’”

了口气。我笑了,摇着头。

“听过。”我说。

“你应该打断我。”他说,讲完后明显有些体力不支,“我还剩几口气?你不希望我把它们都浪费在过期的笑话上吧?”

“你最近不大可能学新的吧?”我说,“反正就当是那种精选,大汇总——爱德华·布龙典藏笑话集。它们都很有趣,爸爸,别担心。但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我哭笑不得。他一辈子活得就像乌龟,戴着一个感情背甲,防守严密,根本没法进入。我的希望是在这最后关头,他能对我展示他脆弱温柔的下腹。但是他没有,现在还没有,而我傻乎乎地以为他会。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每次我们接近一些有意义的、严肃或微妙的话题,他就讲个笑话——从来没有是或不是,你怎么想,这样,我认为,这就是生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