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的所有故事都是爱情故事 专访库斯图里卡(第3/4页)

我还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在您的电影和小说中,葬礼、婚礼和新生命的孕育常常会同时出现,这些仪式背后有什么隐喻意义吗?

库斯图里卡:不是每个故事都这样,但我确实常常这样做。我就像夏加尔一样,喜欢描绘同样的主题。这也是为什么有很多人会批评我。对我来说,这些生命中最重大的时刻代表着生与死之间的联系。所有的人生都在这两极之间摇摆,谈到生,就会谈到死,这是自然而然的。每个生命的终点都是死亡,就像蜡烛一样,人们无法理解,当蜡烛熄灭之后,一切都不复存在,于是就只能想象死亡之后是什么。就比如,昨天我们基督徒庆祝了耶稣受难日,这大概是世界上基于想象的最美丽的寓言——耶稣基督回来了,复活了。这也是为什么我相信艺术、宗教,甚至上帝都是一回事。因为艺术与宗教表达了同样的隐喻。也正是因此,我认为上帝是一种文化。无论上帝是谁,我们的信仰一方面通过上帝、一方面通过艺术而最终传达出它的要义。

您在《在蛇的怀抱里》中说“宇宙是一个圆”,也是出于这些思考吗?

库斯图里卡:没错。尼古拉斯·特斯拉(Nicolas Tessla)说——顺便提一句,他也是塞尔维亚人,他曾经说过,虽然不能证明,但他相信——宇宙中有一颗种子,让我们置身于同一个圆里。而我认为这个圆是流动的,就像一种流通于我们“之间”的物质,使我们成为我们,使得人类生活生生不息。

塞尔维亚有两位非常著名的作家,也是我们中国读者非常熟知的,伊沃·安德里奇和米洛拉德·帕维奇,您怎么看这两位作家?

库斯图里卡:安德里奇是一位神,因为他不仅通过隐喻和象征来表达,而且他深入到巴尔干文化中那善良与邪恶的种子的最深处。伊沃·安德里奇对于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以及这片土地之外的人,都仿佛一部字典,他让人们可以看到在这片难以抵达的遥远土地上,人们的生活是怎样的。他对于我们的意义,相当于托马斯·曼之于德国。我认为他是最好的,也是最伟大的文化人物。而帕维奇,他很有意思,但对于塞尔维亚以外的人来说更有意思。

跟拍电影相比,写小说对您来说有什么不同呢?

库斯图里卡:写作的时候,你必须调整自我表达的方式,因为现代社会,读书的人也会去看电影。所以,当我写小说的时候,不可能完全排斥影视的方式。我常常会回忆起很久之前见心理医生的经历,他会帮助我提取记忆,重建过去的情景。拍电影和写小说类似,你在提取记忆的基础上重建一个故事。记忆是这一切的源头,是记忆让故事有了灵魂。因此,人类需要记忆。而今天,西方世界对于技术的发展使得人类似乎不再需要记忆,不再需要历史。他们试图简化一切过程和结果,那么因此而产生的就是空白。科技也在入侵我们的私人空间,因为任何社交媒体都建立在人们互相关注的基础上,我们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之下。一旦进入这种关系网,你就在以各种方式表达自己。而阅读是不同的,当你阅读和自由表达的时候,你才会进入当下社会仅存的一点自由空间。

但是你也谈到了遗忘和记忆之间的矛盾。

库斯图里卡:如果你没有忘记的能力,你就活不下去,因为日常生活中有那么多糟糕的事情。如果你不去筛选自己的记忆,那么你的脑袋可能会爆炸。举个例子来说,在学校里,你喜欢一个女孩,而另一个男生也喜欢她,他甚至因此打了你。如果你不能把这事抛在脑后,你就会疯掉。但记忆也是在循环的。你忘记了一件事,你又会记住其他事,你的记忆不会停留在一件事情上。记忆在流转。你的大脑中有一个巨大的、无法定义的宇宙。人们对大脑的理解还仅仅停留在表面,或者说是一无所知。记忆存在于人性和人的灵魂的深处,是记忆决定了我们是谁,而遗忘使我们能够活下去。

那么写作是否是提取记忆,建构另一种记忆的方式?

库斯图里卡:记忆和你对现实的感觉交织在一起。如果你的记忆是碎片化的,或者只是生活中的一段场景,如果不能构成完整的故事,那么你就需要激活你对现实的感受。无论是创作电影、小说,还是其他的艺术,最重要的是你知道你要创作一个整体,而不是局部。现代艺术有这样一种倾向,以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为代表,他认为米开朗琪罗不好,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价值,他把鞋子、把骷髅画在名人的脑袋上。在我看来这些都是垃圾,它们不会留存后世,因为真正的艺术,是要探寻到记忆深处,探寻到人类生活和人性的深处,展现人类文化、历史,和未来的力量,展现它们最有力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