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中的陌生人

我的父亲,布拉措·卡莱姆,热衷于讲述女人们的英勇壮举。他最喜欢的女英雄有圣女贞德、居里夫人、瓦莲京娜·捷列什科娃(1)……当他讲起一位母亲在历史中所扮演的角色,情绪变得十分激动,就连心脏周围的衬衣都随之颤抖,他松了松领带,最后,竟然号啕大哭起来。

“法西斯从萨拉热窝上空丢下一颗炸弹,莫莫·卡普尔的母亲,用自己的身体为她的小蒙西罗搭起一道屏障来保护他。最后他得救了,可卡普尔同志却在爆炸中丧生!”

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我看着他,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没错,哭了!不知究竟是什么感动了我——是我父亲,还是关于这个母亲的故事。

我父亲并不是按照南斯拉夫标准打造出来的。他身高一米六七,脚下垫着四厘米的增高垫;他的衣服都是找裁缝量身定做的,每次总要十分留心,让裤脚遮住增高垫。自从喇叭裤成为时尚以来,他的鞋尖几乎看不到。11月29日(2)的庆祝活动上,我在人群中一眼就注意到了他,他正站在一位中等身材的女人身边,刻意显现出一副十分高傲的神色。实际上,他眼睛一眨不眨送秋波,女人们向他微微一笑作为回应。有时被他盯着令人难以承受,仿佛他会扰乱她们的呼吸节奏。

好了,卡莱姆同志,求您了!您让我不好意思了……

这些女士对我父亲有所偏爱,于是我开始理解为什么当巨大的动荡——革命甚至战争爆发时,她们不会跻身前列了。只有在这些动荡之后——当男人们意识到他们的行动中缺了女人之时——男人们才会扮演起绅士。我对人类历史的了解还不够。中学三年级,刚刚讲到母系氏族制度被父系氏族制度替代。在那以前,女人对男人和动物是享有统治和支配权的,负责狩猎的男人失去了优势地位。从那以后,男人与女人之间的账就一直都算不清。几千年来,这种状态一直持续着,没有得到解决。现如今,人们庆祝3月8日,庆祝女游击队员玛拉的英勇事迹!我父亲也喜欢讲她的故事。可为什么要讲给我听呢?他很清楚我与此毫无关系!

我对秘密的爱好,是在苏捷斯卡童子军的萨瓦·科瓦切维奇小分队中培养起来的。谁要是有当通讯员的野心,谁就得完美地掌握沉默的技巧。如果不想只当个小侦察兵,首先就要经受各种磨难和考验。为了晋升到这个级别,需要一天二十四小时闭紧嘴巴。让我闭嘴,这很合我意——说得越少,想得越多!即使有人宣称说话是人类最伟大的成就也没用,我早就发现,无论什么时候都绝不能乱说一气。这就是为什么我最初几次和女孩子们接触的经历都以失败告终了。

比方说,在一次约会上,我开始像绵羊一样颤抖着说起话来,唾沫穿过牙缝四处飞溅。

“你倒是说点儿什么呀!”她叫道。

“什么?”

“说点儿漂亮话……”

“你觉得什么是漂亮话?”

“什么都行。你可以对我说……说你爱我!”

“这怎么能行呢?这根本就不是真话啊!”

我还从来没有对我的哥们儿讲过我家里发生的事情。但是有一天,我鬼使神差地决定向科罗和茨尔尼倾诉。我们三个聚在商店门口,喝点儿啤酒,然后等着佩顿的几个小崽子们,好向他们收过路费。我开始讲起莫莫·卡普尔母亲的故事,却突然鼻子一酸流起眼泪来。科罗立刻抓住我不放:

“哭唧唧的那个人哟……小娘们,走开!”

“就一滴眼泪而已!”

“一个痞子,一个真正的痞子,才不会哭呢。哪怕他老妈刚咽气!”

“那你呢,你老子死的时候,你兴许没哭吧?”

“不许扯我的事儿,记住了?!我是你的头儿。快点儿,咱们到那上面去!”

我们都管他叫科罗——“斜眼儿”,因为他看书和远眺的时候总眯缝着眼睛。但是他坚持不戴眼镜,好让自己看起来不像个娘们。他是我们这伙里身体最强壮的,敢和比自己大许多的家伙打架,而且他是第一个穿格子裤的。因此,在学校里,老师们都给他起绰号叫“小丑”。

“如果我是小丑的话,校长先生,那您呢,您是什么?是老丑吗?!”

“注意你的言辞!”

“洛·史都华(3)呢,他也是小丑之一咯?他也有一条这样的裤子呢。”

“注意你说的话!”

“他可是什么都买得起:这所学校,这间会议室,还有学校强制我们订的报纸!”

“注意你说的话!”校长哈桑·基基奇一脸惊慌,重复道。

茨尔尼是最小的,也是最暴躁的,一把尖锐的螺丝刀从不离身;他用它剔牙、抠指甲、撬报亭的门,还用它防身,阻止街上比他强壮的人靠近。他总是走在最前面,落我们十好几米远,就连爬茨尔尼乌尔山——黑峰——的时候,也都还在我们前面。这座山之所以叫黑峰,并不是因为住在戈里察高地的都是茨冈人;可能有人会这么认为,因为城里人都叫他们黑人。在茨冈人居住区另一头的奥汉·赛叶迪奇家的庭院里,斗狗比赛已经筹划好了。据说这次,一台好戏即将上演:一只罗威纳犬与一匹狼即将展开殊死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