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不幸

德拉甘·泰奥菲洛维奇之所以被谑称为“泽蔻(1)”——小兔子——是因为他爱吃胡萝卜,但也不只如此。他那双大眼睛能够看到特拉夫尼克城(2)里鲜有人注意到的东西。1976年3月8号,他背倚街灯,远远想不到自己的人生将要面临怎样的转折。就在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11月29号(3)大街上亮起来的霓虹灯时,一个疑问使他愁苦无比:五年来,为什么他的父亲总是记不得3月9号是他的生日呢?他的父亲,斯拉沃·泰奥菲洛维奇,这个因为赖了朋友三十平方米的小石板和十公斤的胶水而“名声在外”的一等上尉,并不知道怎么办!

与他年纪相仿、住在同一条街上的男孩子们正在踢球,军官们也正为3月8号南斯拉夫人民军(4)之家的舞会做准备。泽蔻把视线从路灯上移开,转而投向十字路口和铁路桥。

“唉,”他心想,“要是我能让3月9号从日历上消失,那我的生活就会轻松多了。”

然而,他的痛苦并不仅限于此。看到小面包包装袋、褶皱的烟盒,还有各种各样的垃圾被人从车窗里抛出来,他感到完全无法忍受。可偏偏这个时候,泽蔻看见一辆菲卡(5)以六十迈开外的速度窜了出来,毋庸置疑,还顺便奉送了一份令人不怎么愉快的“惊喜”。车上的人要么会冲他大骂:“臭基佬,看什么看?!”要么用粗言秽语对他一番狂轰滥炸。车喇叭一阵鸣响之后,从蝴蝶门车窗里伸出一只手,手中挥舞着一个空盒子,盒子上面写着“支气管,咽喉的清理工!”

“蠢货,你干吗要弄脏我的地盘?!”

泽蔻一只手狠狠地挥舞着那个盒子追着车跑了一阵儿。这一路上,他还捡了些其他的破烂儿,一并塞进一个大些的箱子里。可是,想起以前也正是在这个十字路口,还遇到过比现在更糟糕的事情,他渐渐平静了下来。

1975年以前,驾驶员西罗,总会开着火车从这铁路桥上经过,他按响火车头的汽笛,排出一股掺杂着煤烟的蒸汽。在风的作用下,一眨眼的工夫,晾晒在周围的衣物又变得脏兮兮的了。特拉夫尼克城的阳台上怎么能是这样的呢!泽蔻不愿接受。还有些日子,就在西罗用烟熏遍整条街的时候,偏偏还有几只手顺着车窗往外扔垃圾!

怎么办?是该下楼去清理街道呢,还是冲到阳台上把晾晒的衣服收进屋子?

泽蔻总能在最糟糕的时候做出最好的选择。

他先丢下垃圾不管,赶忙冲到阳台上把被单和父亲的衬衫都收起来,这样一来,就可以免得母亲白白生气了。而至于街口的清洁问题,则是以后的事。

有的时候,风会让他措手不及,垃圾都被风裹挟到拉萨瓦城里,这让他很抓狂。春天,沿河的树杈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塑料袋,这景象着实令他无法忍受——这总能让他回想起彼得·梅萨瓦兵营的墙,他父亲曾在那儿服役。于是他带着根木棍,冲过去把那些树杈叶簇一顿搅和。那些塑料袋子非但没掉下来,反而被扯得乱七八糟,缠得更紧。于是,他愈发猛烈地一通敲打,直到那些树枝都被打断了。

“如果有人看到我,”他心里思量着,“肯定会把我当成疯子!”

虽然泽蔻的生活是痛苦的,但是也会有甜蜜的部分。还好,他有一位知己可以倾诉衷肠。

泰奥菲洛维奇家住在一栋五层高的公寓楼里,他们家楼下有个地下室。地下室里放着一个废弃的浴缸,里面扑腾着一条鲤鱼,是上尉特意为了十二月的斯拉瓦节(6)买的。浴缸上方的水泥墙上钉着一块小木板,上面用粉笔写着:“多么不幸。”

泽蔻的哥哥戈岚,整天眼巴巴盼望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拿已故的父亲起誓,这让他成了11月29号大街上的红人。要想达成这个愿望,当然得等到斯拉沃上尉过世了。在跟弟弟的对话中,戈岚毫不掩饰这个关于父亲的阴暗念头让他变得有多激愤。

“赶紧断气吧,老东西!”

但是,泽蔻并不像他的哥哥那样暴戾。

“你看,他想得多周到,”他回答道,“刚到三月,他就把十二月要用的鱼搞到手了。多棒啊,不是吗?”

“你可真会说笑……就是因为不要钱,他才弄来的。”

“不要钱……怎么可能?”

“小菜一碟。他和一个士兵的老爹串通好了,让当儿子的回诺维萨特过周末!你,我的小弟弟,真是啥也不懂!”

“什么?!”

“为了弄到不花钱的玩意儿,他可是连屁股都会卖!”

泽蔻确信四下无人,偷偷摸摸潜入地下室。他重新关上地下室的通风窗,戴上一个面罩。在浸入浴缸之前,他插了根透气管在嘴里。他把头浸在水里,然后是身子,唯独两只脚还露在外面,抵着浴缸的边沿。就在这时,米莉迦娜·加西斯,社会主义共和国的先锋、波黑国际象棋冠军,也进了地下室。这个场景对泽蔻而言再熟悉不过了。黑色的直发被精心梳成豪迈王子的式样,苍白的面庞中央,一双午夜蓝色的眸子。正是这双眼睛,在接来下的半个月里时刻凝视着她。只是她不知晓这个男孩和这条鱼互相说了些什么。米莉迦娜陷入无尽的猜测之中。小木板上既然已经写着“多么不幸”了,还能怎样呢?然而,让这个聪明的小姑娘屈服的,可不仅仅是好奇心。连续几日,她时刻关注着泽蔻,满怀爱慕而又谨慎。她甚至常常追寻着他的足迹走遍特拉夫尼克城的大街小巷!只要他一出现,她就为他着了迷。她的双眼有多渴望见到他,心中就有多害怕见到他。这个恋爱的人儿,甚至都日渐消瘦了。而这段时日内,泽蔻则一如既往地向他的大鱼诉说心事。鲤鱼只会时不时张张嘴,示意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话。泽蔻曾向他的父亲说起,他在俄文小说《切文古尔镇》(7)上看到过,一条鱼儿缄默不语并不是因为它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