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米尔·库斯图里卡,没有边境的写作 中文版序/余华(第3/3页)

《奥运冠军》和《肚脐,灵魂之门》应该是这部书里的两个短篇小说。《奥运冠军》显示了库斯图里卡刻画人物的深厚功力,一个名叫罗多·卡莱姆的酒鬼,曾经五次获得过南斯拉夫业余无线电爱好者比赛冠军,这个热心肠的酒鬼总是醉醺醺地问别人:“我亲爱的,你们有什么需要吗?”他没有一次的出现是清醒的,直到最后烧伤后浑身缠着绷带躺在医院里才终于是清醒的,但是口齿不清了。库斯图里卡把罗多·卡莱姆的醉态描写得活灵活现。

《肚脐,灵魂之门》是库斯图里卡的《波莱罗》,他把拉威尔的变奏融入到阿列克萨这个孩子一次又一次对阅读的抵抗之中,这个短篇小说里出现的第一本书是布兰科·乔皮奇的《驴子的岁月》,最后也是这本书,就像所有的变奏都会回到起点那样,阿列克萨终于读完了人生里的第一本书。为了庆祝儿子读完第一本书,父亲把《驴子的岁月》的作者布兰科·乔皮奇请来与阿列克萨见面,让阿列克萨紧张得说话都结巴了。当母亲在阿列克萨耳边私语:“跟他说说你觉得《驴子的岁月》怎么样……”儿子回答:“有什么用,他比我更清楚!”

变奏的技法在小说中出现时很容易成为无聊的重复,然而库斯图里卡有办法让重复的叙述引人入胜。结尾出人意料,是布兰科·乔皮奇的结束。“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布兰科·乔皮奇从波斯尼亚的戈脉契山里来,到贝尔格莱德寻找他的叔叔。没有找到人,他睡在了亚历山大·卡拉乔尔杰维奇桥上。”多年之后,当“灵魂已被南斯拉夫的悲剧吞噬”之后,布兰科·乔皮奇又来到了贝尔格莱德,库斯图里卡在小说的最后这样写道:

一天,布兰科·乔皮奇重新回到了他曾经在贝尔格莱德睡了一夜的地方。没有一个人向他致意。一个女人停下来,一脸困惑地盯着他走到桥的另一端,微微抬起胳膊向他致意。现在轮到布兰科停下了脚步,在跨过桥栏前,他瞥见了这个女人,也看到了她的手势,知道她想向他致意。他转身朝向她,回应了她,然后匆匆跃入萨瓦河。

库斯图里卡的写作自由自在,没有人可以限制他,就是他自己也限制不了自己。他小说中的情节经常是跳跃似的出现,这可能与他的电影导演生涯有关,很多情节与其说是叙述出来的,不如说是剪辑出来的,所以他笔下的情节经常会跳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地方,是否合理对他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感受到了讲故事的自由。

在上海的时候,他给我讲过准备拍摄的下一部电影,他讲述了第一遍,又讲述了第二遍,我感觉他是在自言自语,讲述到第三遍的时候,突然里面一个重要的情节逆向而行了,一下子颠覆整个剧情,他的眼睛盯着我,等待我的反应。我说直觉告诉我这样更好。他微笑了,直觉也告诉他这样更好。我看着他,心想坐在对面的这位塞尔维亚朋友的思维里没有边境,他的思维不需要签证可以前往任何地方。

他小说中的情节经常是这样,经常会突然逆向而行,就是细节也会这样。在《最终,你会亲身感受到的》里,表兄内多偷偷教还是孩子的阿列克萨如何自慰:“你往浴缸里倒好热水,然后关起房门,接下来你泡到水里……让你的右手动起来吧!”阿列克萨勃然大怒:“可我是左撇子啊!”

在南斯拉夫,在塞尔维亚,很多人认识埃米尔·库斯图里卡。去年6月我们在贝尔格莱德的两次晚餐之后离开时,就会有人走上前来请求与他合影,他很配合影迷的请求,眼睛友好地看着镜头。今年1月27日,他开车带我们几个人从塞尔维亚的木头村前往波黑塞族共和国的维舍格勒。冬天的树林结满了霜,漫山遍野的灰白色,我们在陈旧的柏油公路上一路向前。来到波黑边境检查站时,一些车辆在排队等待检查,边检人员认真查看坐在车里人的证件和护照,我们的车绕过那些车辆以后放慢速度,库斯图里卡摇下车窗玻璃,对着一位波黑边境的检察官挥挥手,那位检察官看见是库斯图里卡,也挥挥手,我们的车不需要检查证件护照就进入了波黑。

我笑了起来,听到我的笑声后,库斯图里卡的双手在方向盘上做出了演奏的动作,他说:“这个世界上不应该有边境。”

2018年7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