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城堡 第六章(第4/5页)

派克斯洗完澡,但是,那种独特的、绝对私人的《芬芳的花朵》乐曲依旧在头脑里回满(由单簧管和钢琴伴奏的四重唱)。作为惟一有这种特权的倾听者,他越来越惊异,因为那首乐曲一整天都跟着他:音量适度,但是持续不断。那是一个星期三,派克斯应该去给教堂的乐器调音。事实上在那个时候,世上只有他可以在耳朵里不断响着《芬芳的花朵》的同时为乐器调音。事实他办到了,但当他回到阿贝格寡妇家里时已经精疲力竭了。他一言不发匆匆地吃了饭。突然间,在一口饭与下一口饭之间,他情不自禁地吹起了口哨,阿贝格太太打断了他这种晚上习以为常的独角戏,轻快地说:

——我知道这首歌。

——是么。

——是《芬芳的花朵》。

——这首歌很好听,对不对?

——不一定。

那天晚上,派克斯睡得很少,也很不安稳。他早上起身,《芬芳的花朵》还在那里。没有单簧管了,但是替代它的是一对小提琴和一把低音提琴。派克斯连衣服也没穿,就坐在钢琴前面想要配合这种非同寻常的演奏,他暗暗地希望把这场演奏引向美妙的曲终。但是很快发现有些东西配不上,他不知道把手放在哪里。他可以辨认出任何音符,却没办法搞清楚那个封闭在他头脑里面演奏的那该死的小乐队的调子。他决定试一试。他试遍了所有调子,但是钢琴的声音总是不可救药地走调。他最后投降了。事情明摆着:不仅仅那首曲子没有结束的迹象,而且它还是由看不见的音符组成。

——这到底是什么玩笑?

这么多年来,派克斯第一次觉得自己被恐怖占据了心房。

《芬芳的花朵》从容不迫地进行了四天,在第五天清晨,派克斯清晰地听见《早晨的鹌鹑》的独特旋律进入了他的头脑。他跑到厨房里,坐在桌子前面,甚至没有打招呼,他断然地说:

——阿贝格太太,我有一件事情想对您说。

他把一切都告诉了她。

寡妇显出不安的神情,但是她不想把事情渲染得太过分。

——至少摆脱了《芬芳的花朵》。

——没有。

——怎么没有?

——他们在一起演奏。

——《芬芳的花朵》和《早晨的鹌鹑》在一起演奏?

——是的,交织在一起。两个不同的乐队。

——天哪!

很显然,除了派克斯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听见这场盛大的音乐会。阿贝格太太甚至尝试了很多办法,她试着把一只耳朵贴在派克斯的头上,确信自己一个音符也没有听到。那里面乱成一团。

一个人也许能够忍受这样的生活,脑袋里面同时响着《芬芳的花朵》和《早晨的鹌鹑》:至少一个像派克斯一样的人。实际上,在接下来的二十天里,很快,后来几乎是每天加一首:《追回的时光》、《黑夜》、《温柔的玛丽,你在哪里?》、《数着钱歌唱》、《愚人和眼泪》、《赞美荣誉,即使是为了全世界所有的金子,我也不来》。在第二十天的清晨,地平线上出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旋律:《嗨!嗨!跃上小马》,派克斯已经完全放弃,他拒绝起床。那个无比荒谬的交响曲摇撼着他,一天一天吞噬着他,煎熬着他。阿贝格太太连续几个小时地守在他的床边,不知如何是好。几乎所有人都来探望他,但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疾病有很多种,但那究竟是什么病呢?也没有药能医治这种不存在的病。

总之,音乐在派克斯脑子里发生了暴乱。无药可救。他没有办法在脑子里同时演奏十五种乐曲的情况下生活,无时不在,封锁在头脑里。你无法入睡,无法交谈,无法吃饭,无法欢笑。你什么都干不了。你呆在那里试着抵抗。你又能干什么呢?派克斯就在那里,并试图抵抗。

后来,一天夜里,他起身了,带着无尽的疲惫,步履蹒跚地走到阿贝格太太的房间。他慢慢地打开门,走近她的床,躺在她身边。除了他,对所有人来说,四周是一片沉寂。他轻声地说,但她听见了。

——那些音乐开始走调。熟了。它们都熟透了。

阿贝格太太想用许多许多话来回答他。但是面对这种情况,你只想拼命地哭一场,只觉得揪心地痛,你没法抑制这种情感,没有办法挤出一句话来,什么都说不出来,一切都回到里面,所有都在里面,被吸泣吞没,被愚蠢的眼泪和沉默淹没。该死,一个人可以说那么多事情……但是,她什么都说出不来。有比这更糟的事情吗?

在派克斯的葬礼上,依照他们的逻辑,桂尼芭人决定不演奏任何一个音符。在奇妙的寂静里,他的棺椁被人声演奏最低的八个音符抬着穿过镇子,直到墓地。“但愿大地对你柔和至极,正如你曾经对待过她的那样”,神甫奥布瑞说。而大地回应道:“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