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城堡 第四章(第3/5页)

慢慢地,接近了街道的正中点,人群越来越拥挤,大家都挤在中间那个要害之处,尽可能贴近那个看不见的声音交接处,在那里有两种乐声交融在一起(究竟如何将很难想像),有许许多多目光的交汇、小帽子、节日的盛装、小孩、耳聋眼瞎的老人、坦胸露肩的女人、脚、哭喊、亮锃锃的靴子,气味、香水、喘息、花边手套、秘密、疾病、从来没有说过的话、小眼镜、无边的痛苦、发髻、婊子、胡子、忠贞的妻子、已经僵死的头脑、口袋、肮脏的想法、金表、幸福的微笑、纪念章、裤子、内衣、幻象——所有一切,是一种人类的大超市,一种故事的综合,倾注在这堵塞的路上的生命(用一种很奇特的暴力聚集在街道正中间),为一次独一无二的音乐冒险的行程,为一种疯狂,为一次想像的游戏,为一种仪式——一次诀别,筑一道岸。

所有这些——所有——都浸泡在寂静之中。

如果能想像得到,就要想像一下。

一种无边无际的宁静。

不是为了别的,那总是一种妙不可言的沉默,赋予生活一种细微而巨大的轰鸣,到后来变成一种无法摆脱的记忆。事情往往是这样。

最终,因为这个原因,他们,特别是他们,十二个在街道口开始,十二个在街尾的乐手。他们一动不动,像石头一样,每一个人都拿着自己的乐器。在一切开始前的那一刻,他们都待在那里,挤在一起,暂时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还有那么一点时间是他们自己的——可以描述为可怕的,残暴的,让人惊异的义务。如果上帝在那里就好了,他认得所有的乐手,熟悉他们每一个人,他一定会被他们打动。十二个人在一边,十二个人在另一边。他们都是他的孩子。顺次一一道来:特贡,拉小提琴,后来死在冰冻的河流里;奥斐尔斯,打鼓,后来,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无声无息地死去;林,吹小笛子,后来死在一个下等妓院里,死在一个十分丑陋的女人的大腿间;阿杜,吹萨克斯,在九十九岁时死去;你说多不幸,库佩特,吹口琴,后来他被送上了绞刑架,还有那条断腿;斐特,吹奏大号,后来一枝手枪对着他的两眼中间,他在乞求怜悯中死去;皮克塞,打大鼓,直至他死的最后一刻也没有来得及说钱藏在哪里;格里茨,拉小提琴,他离家太远,后来饿死了;莫门,吹单簧管,后来被一个狗杂种劈成两半,在咒骂上帝中死去;卢德,吹小号,他死得太早了,甚至来不及对她说“我爱你”;图雷茨,吹奏大圆号,后来他被误伤,死于水手间的争吵,他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海;奥尔特,吹奏长号,他将在几分钟之后死去,不知道是因为疲惫还是因为过于兴奋,他心脏病发作了;努纳,拉管风琴,他后来在首都顶替一位书商被枪击身亡,他总是戴着假发,他妻子比他高;布拉斯,吹笛子,后来死的时候向一个瞎眼神甫忏悔,当地人认为那个神甫是个圣人;费尔逊,演奏竖琴,他后来选了一棵最美、最大的樱桃树,吊死在上面;加塞,演奏木琴,他被国王按法令处死,身上穿着制服,口袋里有一封信;洛特,他演奏小提琴,后来悄无声息地死去,没人知道原因;卡曼,鼓手,他后来被较比尔——芝加哥来的拳击手——更厉害的一记重拳打死(三个回合没有倒下就可以得到三百美元);瓦克塞,吹奏风笛,他死的时候惊异万分,眼睛里最后一个景象是儿子面无表情地放下枪杆;穆德,打手鼓,他后来死得很完满,没有害怕也没有欲望;可克,演奏低音单簧管,后来他和国王是同一天死的,但是没有上报纸;耶利特,拉手风琴,他因在大火中救一个胖女孩而丧生,那个女孩后来因为谋杀亲夫出名,她用斧子把丈夫砍死,然后埋在花园里;多都,演奏钟琴,后来在扎利曼教堂上空从一个氢气球上掉下来摔死了;库地,敲大鼓,在受了一夜罪之后死去,不过他没有呻吟,为了不吵到其他人。如果上帝当时在那里的话,他们都是他的孩子。他们都是孤儿,很显然,都是些可怜虫,都是些命运不济的人。然而说他们活着,在那里不可理喻地活着,尽管任何时候都一样,但那一刻更是如此,当桂尼芭人都屏住呼吸,漫长的路在他们前面,等若听他们手中的乐器演奏,他们静静地,期待这一切都变成记忆。记忆。

一瞬间。

派克斯做了个手势。

一切都在那里开始了。左边十二个人,右边十二个人,他们一边走,边开始演奏。脚步和音符。很缓慢。右边的人遇到左边的人,反之也一样。乐声萦绕飘逸在那一千米的街道上,那是桂尼芭惟一像样的街道——在寂静中,很清楚地听到一种音乐风暴向两个方向蔓延,但比一场真正的风暴要柔和一点。左边的像是舞曲,很轻快;另一边像是进行曲,或者教堂里的大合唱。他们之间的距离还挺远的,他们从远处互相窥探。就那样——闭上眼睛可以很清楚地听到那些乐曲,同时听到两种乐曲,很清晰。有的人紧闭双眼,有的人凝视前方,有的人左顾右盼,来来回回地扭转头。茂米,他的目光凝固了。事实上人们也不知道应该看什么。茂米好像已经被一个场面带走了,那个场面很快打动了他,甚至是在那段沉默之前,在所有事情之前——在人群中,在众多目光中,他的眼睛有无数地方可以凝视,但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蓉的后颈上。——事实上人们也不知道该听什么。人们都任凭奇迹降临到他们身上,在合适的时候他们知道该怎么做,这是事实。蓉恰恰就在那里,在他前面站着,一动不动,黄色的衣服,没有戴帽子,头发是盘上去的,盘在后脑勺上。很显然,这样的事情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在她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站在那里,从后面紧贴着她。无论是谁,目光可能都会落在她的白皮肤上,落到脖子到肩膀的弧线上,太阳光线照射在这一切上面——茂米的目光停在那里,凝固在那里,没有办法,这一次他可能又要错过观看的机会。所有事情都在镇子两边尽头缓缓地进行着。街道上扬起了一丝灰尘,不是很多,同时在回荡着,给移动和游行着的旋律增添了一点颜色——就像是一首催眠曲,那舞曲像是滚动前进,无法捕捉,像泡沫;像士兵,排成一排,六个在前,六个在后,很整齐,一个与另一个相距三米远。他们用木头、黄铜和绳子做成的武器刺破了寂静。他们离得越近,你看在眼睛里的一切、你一生收集在耳朵里的一切就变得越不清楚。每多走一步,就会在脑中形成一支独一无二的、巨大的、让人心神散乱的乐曲。说得准确一点——我怎么向家里人讲述这些呢?他们无论如何也听不明白。他没有很快明白,奥尔特,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觉得向后滑去,人们用眼睛的余光看见他从乐队里退了出来,一点一点地,就像是风暴经过时留在天空中无法平息的一道白烟(他把长号拿在手上向前走,但发生了一件事情,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看见他落在了可克的旁边。可克本来在他后边,现在他们几乎是并排走着)。奥尔特,吹奏着长号,里面好像什么东西坏了——在奥尔特身体里面,不是长号里面,你可以在心里估摸。一步一步,两种乐曲越来越近——在一个脑子里面,怎么装得下这些。每个人的脑子里,这两股音乐激流一个接一个地冲击着你,一个包含在另一个里面,恰好就在街道正中间。——正好是中间,派克斯站在那里,在其他人中间,他低着头,眼睛看着地面。很可笑,看起来像在祈祷,他想着佩特就在路的另一边,在人群中间,身上穿着他的黑茄克,就在派克斯对面,不过他低着头看着地面,很可笑,他看起来像在祈祷。奥尔特甚至没有时间祈祷,他有事干,他要吹大号,那是件要紧事他的内部有什么东西破裂了,就那样——可能是因为太累了,也可能是因为激动。他缓缓地落在后面——步子越来越小,但跨步的方式很优美——他嘴对着大号,吹奏着,所有音符都准确无误。那些音符他演练了很多天,他一个都不会弄错。那些音符一点一点地背叛了他,它们消失在远处,逃走了。——奥尔特走着,在原地,没有向前移动一厘米,在吹奏长号,但没有发出一个音符(在这个移动的叉形乐器里面没有发出一个音符,——就像是一个气泡在空气中破裂,蒸发在空气中)。人们挤得很紧,空气有点闷,不知不觉地,空气就像被那个叉形乐器吸入,它慢慢地闭合钳爪,为了钳住所有人的痛苦,——那是一件令人窒息的事情,如果不是头脑已经被从耳朵传人的声音陶醉,像蓉那样陶醉。在人群中间,蓉感受到其他身体挤着她——蓉微笑,像一场游戏蓉闭上眼睛,让自己沉浸在一个乐声的湖泊里。她清楚地感受到那场甜蜜的风暴。忽然间,于其他人之中有那个身体,胜过其他身体,向她挤过来,挨着她的腰,她的腿,可以说挨着她的任何地方。她当然知道,她怎么能不知道呢?那是茂米的身体。在那些人中间,只有奥尔特停了下来。他已经被乐队落在了后面,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别处。他停了下来,嘴离开了大号,一只膝盖着了地,然后是另一只膝盖,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那该死的东西在里面咬着他,贪婪的畜生。他一定中了邪,就这点看来,就像瑞先生,他现在前额顶在玻璃上面,看着工人们在那两条银色的铁轨上劳作。他说过他会来,他一定会来。他们犁开地,在我们心里种下铁路的种子。事实上,他正在路上,埃克托尔·奥赫正缓缓地走上瑞先生家门前小路的台阶。在这两个男人之间,修建火车的人和设计水晶宫的人,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在催眠曲和教堂里大合唱一样的进行曲之间,已经不会超过一百米。他们互相寻觅,后来找到了彼此。乐器的声音交融在一起,脚步越来越近,非常沉着,准确无误地落在街道间那条看不见的线上——正好是派克斯站的地方,他低着头,一动不动。佩特,在路的另边,佩特就要离开,佩特再也听不到类似的音乐了。佩特,在这个声音的熔炉里,焚烧这一刻诀别的寂寞伤神,那么,可能再出点汗,在熔炉里面。蓉的手慢慢地滑下去,就不会感到惊异,直到掠过那个男人的腿,那是一个有点白又有点黑的男孩。蓉一动不动,闭着眼睛,脑子里是潮汐汹涌的声响,把一艘无法言说的船只吸入旋涡。没有什么东西比一个男人的腿更美。在熔炉内最隐秘的地方,一只手从茂米的腿上抚摸上去,那个抚摩似乎追寻着什么东西,知道要去往那里,他已经想像了无数次,茂米,蓉的手荒唐在他的器官上,轻轻地抚摸着它,挤压着它,带着一丝愤怒。最后,带着失败者轻微的疲惫,奥尔特跪在地上,头顶着地,很不平稳地保持着这个姿势,就像表示某种崇拜。在倒地之前,他像一个被子弹击中眉心的动物,被死心击中,像一个撑不住的木偶一样摆在地上。他的额头很怪诞地被从大号上反射过来的一片阳光照亮,那支大号躺在他身边,也死在那里。两个渺小的发声的士兵,一个死在另一个身上。单是看见那种缓慢的过程,就让人疲惫不堪。一步一步,那教堂式的送终,就像某种仪式,庄严的感动,里面夹杂着进行曲的味道,或许有一丝凯旋的影子;催眠曲,在滚动,像是虚的,又像是由泡沫构成,但对孩子却意味深长:催眠曲和仪式,明亮教堂里的拥抱和睡眠中的抚摸,庆典和怀念,一种感情和另一种感情,一个在另一个身上,能看到一个在另一个里面泛起泡沫,听到它将会是什么样子的?会引起一种什么样的惑觉?瑞先生听到书房的门打开时想了想,埃克托尔·奥赫在那里站着,头发零乱,手里拎着一个褐色的皮包。和第一次见面相比好像没有任何变化,好像是又一次简单纯粹的重复,只是这一次一切都是真的。绝对简单的事实,这个事实就是蓉的手在他的大腿间游移,就像那洁白的后颈在肩膀上游移。如果茂米能看见它,他现在会很冲动,他会轻微地颤栗,带着那种细小、隐秘的不安。所有人都很激动,或多或少,现在已经差不了几米了,然后无法避免,他们会贴在一起,两朵乐声的云彩。每个人头脑中的杂念一病狂的心思,一千种隐秘的节奏混合在这两种音乐里面,十分清晰,它们将要交融在一起。永别了,佩特,永别了朋友,你将离开这里,再一次永别,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你准备的。蓉的手在扣子和羞怯之间游移,带着温柔的愿望。欢迎您回来,奥赫先生——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欢迎您回来,奥赫先生。只有五米,不会更远——一种渴望,一种折磨——终于遇到一起了,苍天!一切像一声呼叫一样爆发。但是埃克托尔·奥赫没有回答,他把包放在地上,抬起目光,沉默了一下,然后一个笑容在脸上展开来,一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