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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几乎没有时间睡觉。躺下来还不到五分钟,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同时还闻到了檀香香水味。我假装在睡觉。窸窣声更近了。我听到了松针细小的沙沙声。她的脚就在我的头后面。一阵更大的窸窣声。她已经坐下来了,紧挨在我后面。我以为她会扔下一个松球,用松针挠我的鼻子。但是她却用低沉的声音开始朗诵起莎士比亚的作品来。

不要怕。这岛上充满了各种声音[47]

和悦耳的乐曲,使人听了愉快,不会伤害人。

有时成千的叮叮咚咚的乐器

在我耳边鸣响。

有时在我酣睡醒来的时候,

听见了那种歌声,又使我沉沉睡去。

那时在梦中便好像云端里开了门,无数珍宝要向我倾倒下来;当我醒来之后,我简直哭了起来,希望重新做一遍这样的梦。

我一直保持一声不吭,眼睛闭着。她咬文嚼字地念,赋予它们双重的意义。她的声音很美,但是冷冰冰的,上面的松树风声飒飒。她朗诵完了,但是我仍然闭着眼睛。

我低声说:“继续朗诵下去。”

“一个精灵来折磨你。”

我睁开眼睛。一张恶魔的脸又绿又黑,一双火红的暴眼逼视着我。我扭转身子。她左手用棍子顶起一个中国的游艺面具。我看见了伤疤。她已经换上了一件长袖白罩衫和一条灰色长裙,她的头发用一个黑色天鹅绒蝴蝶结挽在后面。我把面具推到一边去。

“你扮成了卑劣的凯列班。”

“这个角色也许应该由你来演。”

“我更希望扮演腓迪南[48]。”

她再次半举起面具,故意冷冰冰地考问我。我们显然还在玩游戏,但是基调不同了,更坦率了。

“你对演好这个角色的演技有把握吗?”

“演技不足,我可以用感情来弥补。”

她的眼神里仍然留有一丝嘲弄。“被囚禁。”

“是被普洛斯彼罗吗?”

“也许是。”

“莎士比亚的戏就是这样开头的。以被囚禁开头。”她低下头,“他的米兰达当然纯真得多。”

“还有他的腓迪南。”

“我告诉你的全是实情,而你告诉我的全是谎言。”

她的目光仍然朝下,但是她咬住了嘴唇。“我已经告诉你一些实情。”

“比如你好心地告诫我谨防黑狗?”我赶快又补充了一句,“看在上帝分上,别问我是哪一只黑狗。”

她两手抱定裹着裙子的双膝,往后一靠,凝视我背后的树林。她脚穿滑稽可笑的黑色系带靴。现在只有在古老的乡村教室里或者在潘克赫斯特夫人[49]身上才能找到,是妇女解放的一种最早尝试。她好久不再说话。

“哪一只黑狗?”

“今天早上和你的孪生姐妹一起出来的那一只。”

“我没有孪生姐妹。”

“胡说八道。”我身体后仰,用手肘支着,冲着她笑,“你藏到哪里去了?”

“我回家去了。”

没用。她不肯取下另一个面具。我仔细地观察她那一张防意如城的脸,然后伸手去拿香烟。她看着我划火柴点烟并吸了两口,突然出其不意地伸出一只手来。我把香烟递给她。她撮口而吸,初次吸烟的人都那个样子。她轻轻吸了一口,接着又吸了较大一口,这一下她马上就咳嗽起来。她把头埋在两膝间,手举香烟还给我,又是一阵咳嗽。我仔细看她的颈背,她纤弱的肩膀,不禁想起了前天晚上的裸体仙女,她也是身体苗条,乳房不大,身高也一样。

我说:“你是哪里训练出来的?”

“训练?”

“哪一所戏剧学校?是皇家戏剧艺术学院吗?”她没有回答。我试图从另一条战线进攻。“你想把我迷住,而且做得很成功。这是为什么?”

这一次她没有再装出生气的样子。男女之间的关系有进展,最敏感的莫过于免去做作,去掉伪装。她仰起头,身子往后靠,用一只手臂支撑着,脸稍微偏向一旁。后来,她又捡起面具举起来,像穆斯林妇女的面纱。

“我是阿斯塔蒂[50],神秘之母。”

她那动人的灰紫色眼睛睁得很大,我笑了,但笑得很淡。我要她知道,她的即兴表演快要抖出底来了。

“对不起,我是一个无神论者。”

她放下了面具。

“这么说我就得教你信仰宗教了。”

“要我相信骗人的把戏吗?”

“还有其他的内容。”

我听到海上有小船引擎的声音。她一定也听到了,但是她的眼睛什么也不流露。

“我希望能在别的地方和你见面。”

她抬起头来,把目光投向南边的树林。她说起话来突然变成了当代的声调。

“就在下个周末行吗?”

我立刻猜出,她已经知道了艾莉森的事儿,但是两个人都可以假装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