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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来的一次访问中,他带我参观了一个锁着的画廊。里面收藏着大量机械玩具——有木偶,有的几乎跟人一样大,好像能走路,会呼吸,栩栩如生,取材于霍夫曼的故事。一个人在指挥一支看不见的管弦乐队。两名斗士在决斗。一位歌剧女主角的嘴里唱出了《女仆作夫人》的咏叹调。一位姑娘向一个男人行屈膝礼,他鞠躬还礼,然后两人一起跳了一曲呆板古怪的米奴哀小步舞。但是最重要的藏品要数机械情妇米拉贝利。一个裸体女人,涂脂抹粉,皮肤细腻。开动之后,她就躺在褪了色的四柱床上,屈膝,两膝两臂一起张开。当她的主人趴到她身上,她的两臂就合拢来抱住他。德康特别珍爱她,因为她有一个装置,可以确保永远不给自己的主人戴绿帽子。除非你用一定的压力推动她脑袋后面的一根小操纵杆,否则她的双臂如同老虎钳般紧紧相扣。如果有人试图与她通奸,连接在强弹簧上的一把匕首会向上弹出,刺穿他的腹股沟。这一可憎的玩意儿是十九世纪初意大利制造的,为土耳其的苏丹制造的。德康演示她的‘忠贞’时,转过身来对我说:‘这是她最逼真的部分。’”

我偷眼看了一下莉莉。她正低着头看自己的双手。

“他把米拉贝利太太锁在房间里。但是在他的私人小教堂里,他收藏一件更加——在我看来——淫秽的东西,装在中世纪早期庄严的圣盒里,看上去像萎缩的海参。德康称之为‘神圣的一员’,绝无幽默之意。他当然知道,纯粹软骨的东西不可能保存那么长时间。在欧洲至少还有十六个‘神圣一员’,多数来自木乃伊,全都被证实是假的。但是对德康来说,它只是一件收藏品,而它对宗教或者对人的亵渎,他完全不予理会。一切收藏都是如此。它不允许道德本能的存在。最终是藏品占有了收藏者。

“我们从不讨论宗教或政治。他参加弥撒,但是我认为,这仅仅是因为参加宗教仪式是培育美感的一种形式。从某些方面看,他是一个极其单纯的人,这也许是因为他时刻被巨大的财富所包围的缘故。自我否定对他来说是不可理解的,除非它是审美强化训练的一个组成部分。有一次我和他站在一起,看一列农民在芜菁菜地里劳动,那情景简直就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米勒作品。他只说了一句话:‘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这就是美。’最严重的社会对峙和贫富悬殊,可能刺痛最庸俗的暴发户的良心,但对他却不构成任何刺激。生活两极分化的生动事例,除了当作谈资取乐之外,对他毫无意义。

“利他行为——他称之为清教徒中的魔鬼——令他深感困惑。例如,从十八岁起,我就不吃野鸟,无论烹制成何种形式。如果我吃圃鹀或者野鸭,很快也就会吃起人肉来。这对德康来说简直不可思议,就像乐谱上出现了一个错误的音符。他不相信会有这等事,但是我明白无误地拒绝了他的云雀肉焰饼和块菌炒丘鹬。

“但是他的一生并不是都在和死的东西打交道。他在城堡顶上设了一个观象台和一个设备精良的生物实验室。他每次到公园里去,都不会忘记带上一小套试管,用来抓蜘蛛。我认识他一年多之后,才发现他还有这样一个怪癖。实际上,他是当时最有学问的业余蛛形纲动物学家之一。甚至有一个种的蛛形纲动物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知道我对鸟类学也有所了解,他很高兴。他鼓励我专攻鸟类声音语义学。

“他是我遇到过的最不寻常的人,同时也是最有礼貌、最冷淡、最没有社会责任感的人。我当时二十五岁,和你现在的年纪一样,尼古拉斯,也许这很能说明问题,比我讲多少为什么没有能力去评判他的话都强。我认为,那是个最令人尴尬最令人恼火的年龄。既要生存又要观察。你有智慧,别人都把你当成人看待。但是有些人又把你贬低为少年,因为只有具备了一定的阅历才能理解他们,消化他们。实际上,德康仅凭他的存在,肯定不是通过争辩,就对我的哲学提出了深刻的疑问。后来他用五个词给我澄清了这些疑问,我会告诉你的。

“我看出了他生活方式中的毛病,同时也发现自己很迷恋他那种生活方式,也就是无法用理智来支配自己的行动。我忘了告诉你,他有许多尚未发表的十七、十八世纪音乐手稿。他的音乐殿堂是一个洛可可式长廊,褪淡了的金色和波蒙那[42]绿色,总是沐浴在阳光里,像果园一样幽静。在这样的殿堂里,坐在一台豪华的老式古钢琴前弹琴,尽享其乐,总会产生同样一个问题:罪中乐。为什么如此完全的快乐会是一种罪恶?为什么我相信德康就是罪恶?你会说:‘因为孩子们都快饿死了,而你却在阳光下弹琴。’但是,难道我们就永远不应该有豪华住宅,不应该有高雅的情趣和各种享受,永远不应该让我们的想象自由驰骋吗?即使是一个马克思主义的国度也应该有自己的目标,必须向更高的境界发展,这种境界只能是让生活于其中的人享受更高的快乐和更富足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