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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然热爱音乐,至少是坚持练习弹琴。在我们的巴黎公寓里,我拥有一架大型的普莱耶尔古钢琴,就是我现在用的这一架。春天里一个温暖的日子,应该是一九二〇年吧,窗户敞开着,我正偶然弹琴之时,门铃响了。女仆进来说,有一位绅士来访,表示有话要对我说。其实,绅士已经站在女仆身后。他纠正了她说的话——他是想听我弹琴的,而不是有话要对我说。他的长相很奇特,竟使我几乎没有注意到他擅自闯进来有何不妥。他大约六十岁,个子极高,穿戴完美无缺,钮孔里插一朵栀子花……”

我用尖锐的目光望着康奇斯。他已经转过身,讲话的时候眺望着大海。他似乎喜欢如此。莉莉迅速而小心地把手指举到嘴唇上。

“第一眼看上去,他还显得过分阴郁。在大公爵般的尊严底下,隐藏着深深的忧伤。像演员儒韦[38],但没有他的讽刺意味。后来,我才发现他并不见得那么可怜。他几乎一言不发,就坐进了一张沙发,听我弹琴。我弹完时,他又几乎一言不发就抓起他的帽子和琥珀头手杖……”

我咧着嘴笑。莉莉看见了,但她低下了头,并不学我的样,似乎还暗示我别这样。

“……并递给我一张名片,请我下个星期去访问他。名片告诉我,他的名字叫阿尔方斯·德·德康,是一个伯爵。到了他的公寓,我也呈上了自己的名片。他的公寓很大,配备了最高雅的家具。一名男仆把我领进了客厅。德康站起来和我打招呼,并立刻把我带到另一个房间去。他仍然尽可能少说话。房间里有五六架钢琴,都是旧的,很豪华,可以成为博物馆的收藏品。它们既是乐器,又是装饰品。他请我逐一试弹了所有的钢琴,然后他自己动手弹。虽然弹得不如我好,但也很过得去了。后来,他给了我一份茶点,我们在布拉尔椅子上坐下来,认认真真地吃法国牡蛎,喝摩泽尔白葡萄酒,他告诉我,这酒是用他自己葡萄园里的葡萄酿造的。我一生中最奇特的友谊就这样开始了。

“虽然我经常见到他,但是过了好几个月我仍对他知之甚少,因为他从不谈论他自己或他的过去,而且他也不喜欢人家向他提任何问题。我能查明的情况是:他的家庭来自比利时。他家资万贯。他看上去没有多少朋友,那是他自愿的。他没有亲戚,厌恶女人,但不是同性恋者;他的仆人全是男的,除了表示厌恶之外从不谈及女人。

“德康的真正生活不是在巴黎过的,而是在法国东部他的大城堡里过的。城堡是十七世纪晚期一个侵吞钱财的总督建造的,周围是公园,比这个岛还大。许多英里之外就能看到它蓝灰色的塔楼和白色的墙壁。我还记得,在我们第一次见面之后几个月,我第一次去拜访他,此行吃惊不小。那是十月的一天,酿制香槟酒用的麦子早已收割完了。淡蓝色的薄雾笼罩着一切,那是秋天的轻烟。我乘着他派来接我的汽车,到了吉弗黑黎德,仆人带我上了金碧辉煌的楼梯,来到我的房间,更确切地说是一套房间。接着他们请我到公园里去见德康。他的所有仆人都跟他一样,全都是一声不吭,表情严肃的男人。在他周围永远没有笑声,没有奔跑的脚步声,没有喧哗,没有激动。唯有平静和秩序。

“我跟着仆人从城堡后面井然有序的大花园走过,沿途经过方形树篱,雕像和刚耙过的砂砾场,然后穿过一座植物园,来到小湖边。越过平静的湖面,透过十月的枝叶,我看到在前方大约百码之遥的一小块地方,有一个东方色彩的茶室。仆人向我鞠了躬,让我独自走过去。我沿着湖边的小路走,跨过一条小溪。没有风。薄雾,静寂,美丽而令人忧郁的平静。

“我是从草地上走向茶室的,因此德康没有听到我来了。他坐在地席上,眼睛注视着湖面。一个柳树覆盖的小岛。湖面上有浮鹅点缀,像一幅丝织画。尽管他的头颅是欧洲人的,他的衣服却是日本的。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那样的景色,那样的衣着,叫我说什么好呢?

“他的整座公园为他提供的就是这种布局,这种格调。有一座小小的古典式庙宇,是圆形建筑物。一座英国花园,是摩尔风格的。但是他却坐在榻榻米上,穿着宽松的和服,淡淡的灰蓝色,薄雾的颜色。这当然有点怪。但是一切浮华和乖戾的东西,在一个以经济生存为拼死奋斗目标的世界上,多多少少都会显得有点怪。

“作为一个想要成为社会主义者的人,我在第一次访问期间确实感到很震惊。而作为一个耽于声色之乐的男人,我却感到十分陶醉。吉弗黑黎德不折不扣是一座巨大的博物馆。画廊、绘画、瓷器和各种艺术珍品不计其数。还有一座著名的图书馆。早期键盘乐器的收藏量无与伦比。击弦古钢琴、小型古钢琴、维金纳琴、鲁特琴、吉他,应有尽有。你永远不知道还会看到什么东西。有一房间的文艺复兴时期铜器,一整箱宝玑手表。收藏的鲁昂陶器和讷韦尔彩陶美不胜收。有一座军械库。希腊和罗马钱币的陈列室。这份清单我一个晚上也念不完,因为他毕生致力于收集藏品。单是部雷[39]和里兹内尔[40]制作的精美家具,就足以配置六座较小的城堡。依我看,在现代,也只有赫特福德藏品能与之媲美。赫特福德被分割的时候,德康又买到萨克维尔子爵遗产中许多最珍贵的东西。塞利格曼[41]把优先挑选的机会给了他。当然,他只是为收藏而收藏。当时,艺术品还没有成为股票市场的一个分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