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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我预备的是一张廉价的铁床。除了一张同样的桌子、一条地毯、一把扶手椅以外,只有一只上了锁的希腊式大箱子,已经很旧了,小岛上的每一户人家都有这种箱子。想象中百万富翁的备用房可不是这个样子。四壁无饰物,只有一张照片,村里的许多男人站在一幢房子前面,那房子就是这幢别墅。我能认出中间的一位就是年轻时的康奇斯,他戴着草帽,穿着短裤。照片上有一个女人,是个农妇,不是玛丽亚,因为照片中的她已经有今天玛丽亚的年纪,而照片是二三十年前拍的。我提着油灯,把照片翻过来,看看背后有没有写什么东西。可是只看到一只容易掉尾巴的壁虎,张开八字脚攀在墙上,用混浊的眼睛注视着我。壁虎往往喜欢难得有人住的房间。

床头旁有一张桌子,桌上有一个扁形贝壳,权作烟灰缸,还有三本书:一本鬼怪故事集,一本旧的《圣经》,一本薄薄的大开本《自然之美》。鬼怪故事集自称是真实的,“至少有两个可靠的见证人可以证明它的真实性”。目录中有“博利教区长”“可鄙之人的小岛”“丹灵顿路18号”“跛行人”等,让我想起在寄宿学校时生病的情景。我打开《自然之美》。所谓自然全是女人,美则全在胸部。有乳房的长镜头,有各种材料做成的乳房,背景各异,从不同角度拍,特写镜头越拍越贴近,最后出来的照片只剩下一只乳房,黑色的乳头比实物大得多,位于光洁的书页中央,似乎睁大了眼睛盯着你看。实在太迷人了,反倒不能引起性欲。

我提起灯,走进浴室。浴室的设备很齐全,还有一只很大的药箱。我到处寻找女人住过的痕迹,但没有找到。有自来水,但是又冷又咸,是专供男人用的。

我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从敞开的窗户望天空,夜空呈淡蓝色,北边有一两颗星在树林上空眨眼。窗外传来蟋蟀的单调叫声,像韦伯恩[18]的乐曲,节奏前后不一,但很准确。我能听到窗户底下农舍的轻微声响,也能闻到煮东西的味道。屋内一片寂静。

康奇斯越来越使我感到困惑。他有时十分固执,我简直想笑,并想用英国人憎恶外国人、鄙视大陆人的习惯方式来对付他。有时候,他给我的印象不仅仅是一个拥有一些令人艳羡的艺术作品的富人,这是我很不愿意看到的。现在他用鬼怪的莫名恐惧来吓我,这使我打心眼里厌恶。但我已经感觉到,他请我来并非出于好客,而是另有所谋的。他想以某种方式利用我。现在我已经把同性恋的可能性排除了,因为曾有多次机会,他未加利用。此外,勃纳尔的画、未婚妻、女人乳房影集等,也都说明他不是同性恋者。

还有更加怪诞的事。“你是被召的吗?”……“我能通灵”……这一切都在暗示唯灵论,敲桌子招魂。那个手套女人也许是某种媒介。康奇斯肯定不是高贵的资产阶级出身,也不懂得招魂者主持降神会时用的那一套模糊不清的词汇。但是同样可以肯定的是,他也绝非等闲之辈。

我点燃一支香烟,过了一会儿我笑了。在那个没有什么陈设的小房间里,即使我有点害怕,似乎也没什么关系。其实是我自己充满了一种青春的骚动。康奇斯只不过是一个偶然的媒介,他出现得恰是时候。就像以前在牛津过了一学期独身生活之后,遇上了一位姑娘,于是和她有了一段浪漫瓜葛,现在我和他之间也开始有了某种令人激动的东西。这似乎与我想再见到艾莉森有某种联系。真想再那样来一次。

屋里死一般寂静,就像在脑壳里面一样。但这一年是一九五三年,我是一个无神论者,绝对不相信唯灵论,鬼怪和一切骗人的鬼话。我躺在床上,等待半小时过去。屋里的静寂依然是平和的静寂,不是恐惧的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