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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楼下的时候,音乐室里已经有了灯光,但没有人。火炉前的桌子上有一个盘子,盘子里有一瓶茴香烈酒、一壶水、几只玻璃杯、一碗个儿饱满的青黑色阿姆菲萨橄榄。我倒了些茴香烈酒,加了足够的水,让它变得像牛奶一样不透明。我端起玻璃酒杯,开始浏览各个书架。书排得很整齐。有两个部分全是医学著作,多数是法文的,其中包括很多精神病学的书——这与唯灵论似乎没有什么关系。另有两个部分是各种科学著作。还有几个架子上是哲学书籍,还有相当数量的植物学和鸟类学书籍,多数是英文和德文的;其余大多数则是自传和传记作品。大概有好几千册。这些图书的收集似乎没有什么特定的准则,其中有华兹华斯、梅·韦斯特、圣西门的书,也有与天才、罪犯、圣人、无足轻重的人有关的书。他的藏书具有公共图书馆兼收并蓄的特点。

在古钢琴背后的窗户下,有一个不高的玻璃柜子,柜子里有两三件古典精品:一只人头形角状杯、一只有黑色花纹的基里克斯陶杯、一只有红色花纹的两耳细颈椭圆小陶杯。柜子顶上也有三件东西:一张照片、一只十八世纪的钟、一只白釉瓷鼻烟盒。我走到琴椅后面去看希腊陶器。基里克斯陶杯是平底的,底部内侧的画使我大吃一惊:两个好色男人和一个女人,淫秽之至。两耳细颈椭圆小陶杯上的画,是任何博物馆都不敢拿出来展览的。

接着我仔细地观察那一只钟:镀金的铜座,钟面是珐琅的,中间是一幅玫瑰色的裸体小丘比特画像,短针的轴穿过他的下身,末端的圆头使其含义一目了然。钟面没有标数字,右边的一半全为黑色,上面只写了一个白色的字“睡觉”。另一半的白色珐琅上用漂亮的字体写着黑色的字,虽已褪色,但字迹仍清晰可辨:六点的位置上写着“见面”,八点的位置上是“施魔法”,十点是“勃起”,十二点是“狂喜”。丘比特脸带笑容,钟没有在走,那根象征他的男子汉气概的时针一动不动地斜指着八点。我打开清纯的白色鼻烟盒。盖子底下的画面,和两千年前古希腊人在基里克斯陶杯里面画的东西完全一样,但用的是布歇的十八世纪技法。

不知是由于阴差阳错,还是出于幽默,或是缺乏审美情趣,康奇斯竟然把他已故未婚妻,爱德华时代姑娘的另一张照片,放在了这两个陶杯之间。

她的眼睛从椭圆形的银相框里透出警觉和微笑。她肤如凝脂,粉颈细嫩,在袒胸领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光彩照人。她的胸前系着一团丝带,看上去有点像白色鞋带。在一个胳肢窝旁有一个下垂的黑色蝴蝶结。她看样子很年轻,似乎是第一次穿晚礼服。在这张照片上,她显得比较轻松,楚楚动人,有点俏皮,似乎为自己能成为这一珍品柜中的皇后而窃喜。

楼上传来了关门声,我连忙走开。莫迪利亚尼画作中的人物似乎对我怒目而视,我悄悄地溜出来,来到柱廊上,一分钟之后,康奇斯就来了。他换上了一条浅色裤子,一件深色棉布上衣。他侧身站立在从房间里流溢出来的幽暗光线里,默默地举杯为我祝酒。远处的群山隐约可见,黑黝黝的,像木炭涌起的波浪。山外的天空中,落日的余晖仍未完全消失。我站在通往砾石地的台阶上,头顶上方已经出现了星星,星光没有英国的明亮,但很宁静,像是浸泡在清澈透明的油里。

“谢谢你在床头放了那几本书。”

“如果你在书架上看到更有趣味的书,尽管拿去看。”

从屋子东边黑树林里传来了奇怪的叫声。在学校的夜晚,我就听到过这种叫声,起初以为是村里的弱智儿童的喊叫,声音很尖,按一定的时间间隔重复:丘、丘、丘。像个移民过来的忧郁的汽车售票员。

“那是我的朋友,”康奇斯说。我听了觉得既荒唐又震惊,心想他指的应该就是手套女人。我看见她戴着阿斯科特手套在树林里穿行,不停地寻找丘。从我们背后的黑暗深处又传来了叫声,充满了傻气,令人毛骨悚然。康奇斯慢慢地数五,他招手的时候,叫声又传来了。再数一次五,又听到一次叫声。

“这是什么叫声?”

“是一种猫头鹰,很小,不到二十公分。就这么大。”

“我看到你有一些关于鸟类的书。”

“我对鸟类学颇有兴趣。”

“你还学过医学。”

“学过,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从未行过医?”

“只对我自己。”

西面远处海面上,雅典轮船的明亮灯光清晰可见。每逢星期六晚上,船继续南行,开往基西拉岛。但是远方的船只并没有把布拉尼与外部世界联系起来,相反还使它变得更加隐秘和神秘。我决定冒险试探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