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 III(第7/15页)
有个时期,我必须巩固人民的爱戴与感激之情,养成了举办角斗士竞赛的习惯。当时大部分竞技者都是犯人,以参赛来抵偿他们本该受到处死或驱逐的罪行。我让他们自决,要么选择竞技场,要么选择罪行的法律后果,并进一步规定斗败者可以求饶,竞技三年仍存活的人,不论原犯何罪皆可获释。其罪当诛或是发配矿山的犯人选择竞技场并不让我意外;永远让我意外的是,被判逐出罗马的犯人竟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竞技场,而不是去相对安全的异邦谋求活路。我从来不享受这些竞赛,但是我逼着自己出席,让民众觉得我与众同乐;这种杀戮带给他们的快乐也使我叹为观止。他们观看一个命运不济的人丧生,就仿佛借此吸收了某种奇特的生命养分。不止一次,我因为让某个勇敢搏斗的可怜家伙捡回一命,不得不安抚群氓的欲望;我也察见过欲望未实现的郁郁脸色,千人犹如一面。曾几何时,我终止了让一方竞技者毙命的比赛,代之以意大利人与蛮人相斗的拳击;但是群氓不满意,而企图收买人心者则大肆制造血腥放纵的奇观,令我只好放弃替代,再次对国人的欲望顺水推舟,以便操纵他们。
我见过从竞技场回到住处的角斗士,满身汗水灰尘和血污,因为某件小事而像妇人一般哭泣——自己豢养的猎鹰死了;接到情人恶语相向的来信;丢了一件心爱的斗篷。我也见过站席上最体面的女主人,为了让某个倒霉的斗士流血而把脸都喊歪了,随后回到自己安静的家,却柔情脉脉、温和备至地照顾孩子,关心仆人。
因此,如果说最见过世面的罗马人身上流着农人祖先的村夫血液,他身上也流着最野性难驯的北方蛮族的血,两者都虚掩在他修建的墙面之内,他筑墙与其说是为了令他人不识真容,不如说是令自己认不出自己。
我们向南慢慢漂去之际,我发现没有赶路之忧的船队用不着我吩咐,本能地让船一直与陆地遥遥相望,尽管风向已变,我们要花费功夫纠正航向来贴近蜿蜒的海岸线。意大利人内心深处对大海有一种不喜爱,它如此强烈,有些人认为是近乎不正常的。它不只是恐惧,也不只是农人的天性——一心耕地,避开陌生事物。你的友人斯特拉波追寻奇异,忘乎所以地漂泊于未知汪洋的殷切之情,会让一般罗马人迷惑不解,唯有战争这样不得已的情势才会让他们冒险远航。然而在马尔库斯·阿格里帕的经营下,罗马有了世界上历来最强大的海军,几次击败敌人而挽救国家的战役也都是海战。无论如何,不喜爱依然如故。它是意大利人性格的一部分。
诗人们对这种不喜爱是晓得的。你知道贺拉斯写给载着他的友人维吉尔去雅典那条船的小诗吗?他在传说的基础上发挥文思:众神以深不可测的海洋分隔诸土,让土地上的民族各各不同,人却不问天高地厚,将一叶扁舟抛入这种不应触碰的浩瀚元素里浮沉。至于维吉尔自己,他那篇关于罗马基业的大诗每次谈及大海,无不是最不祥的口吻:埃俄路斯将他的风雷发到大渊上,波浪高高翻腾,遮暗了群星,打断了木板,众人茫茫无所见。即使今天,过了那么多年,读了那么多次,我一想到诗中的舵手帕利努鲁斯还是会泪上眼眶,他被睡神欺骗而落入汪洋溺死,埃涅阿斯为他扼腕,想到他过分相信海与天的平静,终被赤条条冲到异乡的岸边。
如今看来,梅赛纳斯替我办过的许多事情之中最重要的是这一件:让我认识了那些跟他结下友谊的诗人。他们占据我今生认识的最出众的人物之列;若说罗马人胆大放肆,常常蔑视诗人,那是一种掩藏着恐惧的轻蔑,而这恐惧和他对大海的感情亦差可比拟。数年前诗人奥维德牵涉一桩危及国家安定的阴谋,我下狠心将他放逐出罗马;鉴于他在阴谋中起的作用可定为文辞轻薄、有害社会,算不上有恶毒的政治意图,我从轻发落;我很快会撤销放逐,准许他从寒冷的北方返回气候较温和怡人的罗马。但哪怕是在流放地,在那个靠近多瑙河河口的半蛮荒小城托米斯,他仍旧写诗不辍。我们偶尔会通信,关系足称友好;尽管他想念罗马的逸乐,他对自己的境况并不绝望。不过在我认识的几位诗人里,奥维德是唯一一个我不能完全信任的。但我还是喜欢他,至今如此。
我信任诗人是因为我无法给予他们想要的。皇帝可以送给一个平民令最有奢华品味的人都难以消受的财富;他可以留下遗命,托付以极少有人敢反对的权力;他可以对一个释奴大加荣耀,令执政官都得敬他几分。我曾经邀请贺拉斯做我的私人书记官,这职位会将他变成罗马最有影响力的人之一;而且,哪怕他只是节制地受贿,他也会变成最富有的人之一。可惜他答复说遗憾之至,碍于体弱,他无法承担这样的重任。我们俩都知道这职务不过有些典礼应酬,毫无繁重的工作,况且他的身体好得很。我无从恼火;他有一个梅赛纳斯给他的小庄园、几个仆人、他那些葡萄树,也有足够的进账去买一种舶来的美酒。